卡佛住在“伊甸园”椭圆形运动场边的一间小矮房,他是运动场的管理员。他的年纪在六十开外,满面于思,一脸皱纹,但是他有双明亮的眼睛。他手上的皮肤是红色的,饱经风霜,但他肚子上的皮肤却白皙而紧致。小矮房就在网球场和跑道交会的地方。卡佛的职责是割草,同时在白天行使他的管理职权,但现在他夜晚也住在那里,躺在一张铺着脏毛毯的泡棉床垫上,有时睡觉,更多时候无所事事。他是地方当局的雇员,一半是基于慈善,一半是利用他。他的任务是寻找蜂窝和驱赶儿童与幽会的情侣。
卡佛据说是在很远的一处海边搭救一名溺水的儿童时脑部受伤,为此“伊甸园”的太太们提出请愿,要求他提早退休换人,她们没有要求立刻撤换他,怕留下不好的名声。住在“伊甸园”的妻子和母亲们要去商店或学校时都必须经过椭圆形运动场,她们总是快步走过,两眼直视不敢接触他的眼光。有时卡佛只是冷眼斜视,有时则会暴露他的下体──虽然没有人真正看见,但每个人都听说有人见过。
卡佛老远看着露丝从小路那边走过来,他喜欢她深色的眼睛闪耀的光芒,他喜欢她沉重的步伐。她不像别的妻子和母亲踩着细高跟鞋走起路来摇曳生姿,她穿的是平底鞋,也许是她的脚太大,穿不下任何秀气的鞋子。卡佛非常清楚总有一天她会进来喝杯茶,他事先便知道谁会和他发生亲密的关系。和所有的人一样,一旦认定他未来的伴侣,他只消等待。他早就知道,爱,不过是快乐或痛苦的先见之明。
卡佛知道如何去要,但不能要太多;他知道如何怀抱希望,但不能太过于强求;他知道如何等待,但不能等待太久。卡佛喜欢随着命运流转,这里轻轻松松转一转,那里自自在在转一转,无拘无束地转变一下意志和希望,像一条在流淌的时间长河中悠游的鱼。
“进来喝杯茶吧。”她路过时,他站在网球场围篱边说。她进去了。
露丝从一只有裂缝的马克杯喝茶。虽然这时候是夏天,矮房子里头却有一座铁木炉子正燃着火。他们促膝坐在火炉前,仿佛这是冬天。地板上铺着报纸。他们靠得很近,彼此可以碰触到对方。她的体型几乎是他的两倍,但这无关紧要。她有一双火眼金睛似的亮眼。他说出他的赞美。
“当我知道我要什么的时候,它们就会发亮。”她说。
“你要什么?”
一定是金钱或性,他知道,这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两样东西。
“你。”她说。他伸出一只手搂着她的肩膀,他的脸往下垂,一圈圈松弛的皮肤环绕着瘦削的下巴,一双看尽风雨的眼睛凝视她的眼。他知道有一种女人,在他一生当中,在他这间紧邻网球场的小屋中,他招待过不少这样的女人。住在郊区的贤妻良母,穿戴整齐、干干净净,却自甘堕落寻求神秘的体验,踩着高跟鞋咔咔地走进他的小屋。男人和女人,以不受约束的短暂的爱,在时间的长河中翻滚、蠕动,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但这个女人不一样,她自有她的原因,他不明白。
她的下巴上有几颗长毛的痣,不打紧,反正他的鼻孔也长毛。她的胸部像靠垫,他把他老迈的脑袋搁在上面。她微笑。他不担心他的性能力,勃起是年轻男子最在乎的,但必要时,手和指头也可以并用。不料,到了紧要关头他却开始打哆嗦,并且哭了起来。他的罪恶感把来访的客人挡在门外,里面温暖而柔软,他却觉得阵阵寒冷。
“我不能,”他说,“这件事怪怪的。你为什么会来?”
“这是第一步,”她说,“要打破第一条禁令。”
“什么禁令?”他知道禁令,椭圆形运动场的每一个入口都悬挂着告示板写满禁令,卡佛看不懂,以前他看得懂,但现在不能了。
“歧视。”她低声笑笑。他喜欢,然后做得好多了。
卡佛产生幻觉:他升上天,到了纷乱的云层的另一边,进入太空。卡佛看见露丝站在另一个宇宙的中央,全身赤裸而甜蜜,初升的星星在她的四周缓缓舞动。他知道,她在示意他往她的方向过去。他把头埋进她的肉体,那种香气不是创造出来的天然果汁,而是存在本身。他承受不了,他天生要存在古老的世界,不是新的世界。
他是个可怜的老翁,他因爱和欲而颤抖,他的两眼往上翻白,他的大脑噼啪放电,一如往常。幻觉使他老迈的身躯瘫痪,他两腿一软跪下去,倒在地上。
露丝诧异地望着躺在地上的躯体,卡佛癫痫发作,她为他感到难过,但无能为力。
露丝自己很满意,她和这个颤巍巍的老翁之间已建立起一个交叉的基础,它是她新生命的起点,如同绷住沙发布套的基底网架,这网架既痛苦又欢喜,既屈辱又得意,既变形又堕落,它全然接受,因为新架构带来无比的重量与压力。但它的结构间仍有许多小隙缝,这里一点,那里一点,她有可能从这些缝隙一脚踩空,她势必要很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