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孔眼中闪过几丝畏惧的光,他沉思了一会儿,嗫嚅道:“那刀鞘的确是小人送给族叔的,但是小人也是在洪崖里赌场门前捡来的。令史君说小人杀人剽劫,小人实在冤枉啊。”
“那就用刑吧。”小武扔下一支竹券。很快,韩孔杀猪般的嗥叫响彻了院子,两块手掌鲜血淋漓。“你还是不肯招供吗?”小武冷笑道,“按照大汉律令,我有这些证据,立刻可结案具审,上报廷尉。只是案有谋主,实际施行者可以轻判。你如果想活命,现在招供还来得及。另外,前日御史寺文书移送到太守府,这狱事可能和广陵王刘胥的谋反案有关联。倘若查实,那是要全族连坐的。”
“令史君,小人已经自首告罪,不应当受这无赖的连坐吧。”旁边韩仆突然插了一句,他的脸色苍白,好像大病初愈。
“你放心,”小武笑了笑,“大汉《贼律》上有明文记载,知道贼人而一意包庇的,才与贼人同罪。朝廷制定连坐罪,本意正在于少杀,将谋反消匿于无形。如果是贼人亲属,主动捕斩贼人反而有功。你虽然没有捕斩贼人,但已经首告,也可以除罪了。这个韩孔有没有老婆孩子?他们倒是逃脱不了干系的。”
“这无赖倒是有老婆,两个孩子,但是他们并不知情啊。令史君能否宽容呢?”韩仆哀求道,“他那老婆还是他父亲在世的时候帮他娶来的,本县山阳里人,他父亲临死时希望我能经常照顾他们一家,但这个无赖对我不理不睬,他老婆可真是个本分人啊,孩子也很听话懂事。”
小武道:“这个都得依照朝廷的法令行事,我做不了主的。现在我只能发券,将他们立即收捕。这韩孔既然还如此嘴硬,那么只好动用笞刑了。来人,把他衣服扯下,四肢拉开,按在地下,笞背四十。”
“我招,”韩孔终于号叫了起来,“令史君,我招。”
小武道:“这样最好,我又何尝想用刑,只是知道你定有奸诈,万不得已。”
韩孔喝了大瓢凉水,喘息了一下,道:“小人自被申徒氏斥退以来,穷途末路,欠了很多赌债,债主扬言,再不还钱,就要将小人绑到城北的梅岭去活埋。小人当时就想劫点钱远走他乡。那天下着大雨,旗亭的大门紧闭,小人看见一个女子提着一个麻布的袋子向市场走来,从那袋子的形状来看,应该装着一吊吊的铜钱。那个女子很奇怪,她看见旗亭闭市,却并不离去,只在门口东张西望。好一会儿,显得很失望的样子,终于慢慢地走开了。当时街上阒寂无人,对了,有几个老妪坐在屋檐下傻愣愣呆望,但那么老的人,也几乎算不得人了。小人心里暗喜,就悄悄尾随那个女子,不多时,她拐进一条小巷。小巷里更是寂静无人,两边人家的门窗都紧闭着,只有雨声打在地上嗒嗒作响。我心里怦怦直跳。令史君,小人虽然不事产业,但杀人越货的事却到底没做过啊。”
“少废话,继续。”旁边有狱吏喝道,“只回答沈令史问的内容。”
“小人真的不敢杀人啊。”韩孔两手据地,凄惨地叫道。
“
看来你还是不肯招。”小武道,“那就只好用笞刑了。你自以为很健壮是吗?你受得了几下?说不定马上就要往外抬你的尸体。”
韩孔终于号哭起来:“小人交代就是。小人就马上跟进她,迅疾地跳上去,在她背后刺了一刀。她连一声都没有哼,向前扑倒在泥地上,雨伞扔在一边。我赶忙解下她腕上的钱袋,拔腿就走了。”
“你很快就逃走了?还是你另外又做了什么?”小武道。
“没有,小人没有。当时小人很慌张,什么也不敢做啊。没有强奸她。”
“
没说你有强奸。”小武忍不住想笑,“那,那枚竹券呢?你这贼刑徒,说起来还是挺有心计的,竟然知道伪造一枚竹券扔在现场,引我们上当。其实你虽然贼杀秦汉时代法律术语,指谋杀。人,但受害人并未死去,本来也判不了死刑,不过是髡钳为城旦,做六年的苦役罢了。但是你伪造商贾竹券,触犯了大司农新发布的《金布律》,这可是大罪,我立即上奏廷尉府,是死是活,你只能听天由命了。”
“啊?”韩孔尖叫起来,“小人根本不知道有什么竹券。刚才小人说的不全是实情,请令史君开恩,让小人补充几句。”
“哦,还有什么冤情?”小武斜睨着这个健硕的贼盗大呼饶命,心里好不欢喜,但脸上还是不露声色,“有话快说,等公文上报到廷尉府可就晚了。”
韩孔道:“望令史君容许小人把前因后果一一讲明白,否则小人一停嘴,令史君就喊用刑,小人有一千张嘴都说不明白了。就算含冤莫辩,令史君抓获小人这样一个小小的剽劫犯,也不算立了大功。刚才令史君说这件狱事和朝廷谋反案有关,倒让小人想起了一件事。小人没有杀那女子,虽然当初的确想抢劫她的钱财,可是并没有得逞。”
韩孔说着,面目有点死灰,他用两只鲜血淋漓的手抱着肩膀,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恐惧的事,刹那间浑身发冷。这让小武也有点诧异,寒意隐隐从心底升起。不过他马上又惊疑了,天,难道我果真冤枉了这个贼刑徒吗?
他不禁忆起了前两天和县令王德在密室的谈话。他当时觉得这件狱事终于要拨开云雾见青天了,可是去见王德,却发现他忧心忡忡,一副忧惧的表情。
“沈先生,”王德竟然这样称呼他了,他从没这么客气过,“我刚接到新淦县太守府传发到我们南昌县廷的文书,事情好生奇怪,长安方面怀疑广陵王刘胥要谋反,本县大族卫氏恐怕和刘胥有牵连。”
小武当时问他:“卫益寿到底什么来头,敢如此大胆?”
王德说:“卫氏家族曾是六国时代的豪族,族人的大部分早就迁居灞陵汉文帝刘恒的陵邑,在今位于西安东郊白鹿原。和阳陵汉景帝刘启的陵邑,在今陕西省高陵县西南。了。卫益寿这支的祖先曾在击破南越国时有功,被封为下沙侯,食南昌县下沙乡五百户。卫益寿侍奉当今皇帝,一度有宠,拜为左中郎将。后来因为细事不谨免官,诏书命令即日乘邮车离开京城,回自己的封邑。他们带罪回国,本来应该老老实实地灌园治产,加倍谨慎小心才是。可没想到行事倒越发乖戾嚣张,竟跟诸侯王勾结在一起,企图威胁朝廷。我现在忧惧的是,谋反案发生在我的县治,怕脱不了干系。这可如何是好?”
“真的?”小武心里也一震,同时又喜悦盈胸,这回该着我大大立功了。我做亭长这么多年来,从没有扬眉吐气过,南昌县虽然不是小县,而是豫章郡都尉的治所,但它相比三辅、三河等名郡的诸多名都来说,又似乎不算一回事了。谋反大案如果发生在这里,该是多么难得的机会啊!如果这件小小的剽劫案真的牵扯了如此深邃的背景,而又被我沈武给挖了出来,那我完全有资格对那小小的百石卒史一职不感兴趣,就算马上选补县丞,也是应该的。县丞,那可是三百石的长吏啊,腰间可以挂印绶的。要知道印绶是我向往了多少年的东西,我的老师李顺勤恳劳作了一辈子,也只是个有秩啬夫秦汉时官名,起初是各级官署主管官员的泛称。乡啬夫按所在乡人口多少,级别也不同,大乡的乡啬夫,称有秩啬夫,秩级为百石;小乡就称乡啬夫,秩级低于百石,为斗食。乡啬夫主要掌管本乡诉讼、收税、户口等事宜。,秩级不过百石。即便如此,他当年佩带印信的时候,也是那么趾高气扬。全闾里的人都来拍他的马屁,邻里之间不管有什么事,都来向他咨询。好像他不但断案厉害,还简直是个万事通了,就连闾右的富家子弟见了他也要恭敬地行礼,还是看他腰间配着一方官印。可是,那印算得了什么?连形状都是那么不堪。一般的长吏印一直到天子国玺,都是正方的,而他的印却是长条形,称为“半通”,也就是说,像老师这样的,还不能算是国家的正式官吏,只能一半算官吏,另外一半还是泥腿子。而我沈武,却眨眼之间要当上三百石的长吏了,腰间一串金黄,从印色到印绶都是黄灿灿的。那时我回到青云亭,出入闾里的时候,还有谁敢不向我表示尊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