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魂已断、梦相随(5)

宗连为我在市招待所订了房间。我到达时,盐城市委的一位副秘书长在那里等我,表示欢迎我来盐城。第二天市委副书记徐植同志也来看我。感谢盐城市的领导为我在家乡的访问提供了方便。

根据冠华给我讲过的他童年、少年时代的斗争故事,我在盐城希望寻访他早年上过学的两所学校——盐城第二高等小学和淮美中学。

1922年,冠华九岁。父亲决定送他去盐城读书。他的二哥冠鳌当时正在盐城第二高等小学就读,所以冠华也进了这个学校。冠华曾给我多次讲过他在二高上学时的情况,他说他同二哥都住在学校的宿舍里。当时他第一次从乡下出来,还不足九岁,人地生疏,生活上也不能自理,闹出了很多笑话。多亏他二哥照应,洗衣晒被都是二哥帮助。我很想看看这所小学的旧址,可是盐城经历了六十年的风云变迁,半个多世纪前的房屋差不多已荡然无存。尤其是日本侵略军占领时,一把大火把盐城几乎夷为平地。我到处打听,许多人都没有听说过这所学校,最后是盐城纺织厂的一位科长提供了确切地址并愿带我去那里,他的父亲曾与冠华同时在这个学校上过学,他们家就住在学校附近。

吴科长说小学是在旧县政府东面,当时称东辕门。我们一行人穿过了宽阔的市中心广场,那里耸立着新四军纪念碑。然后拐入一条较窄的马路,这些马路都是抗战胜利后在一片废墟上重建起来的,至今仍保存着三四十年前的盐城旧貌。居民户夹杂于店铺之间,虽是初冬时节却差不多家家都敞开着大门。我张望进去,屋里黑乎乎的,光线很差。盐城从1983年起已升为市级,近年来建造了不少住房。但同所有城市一样,新的建筑还赶不上人民的需要。店铺的门面也很小,卖吃食的点心铺多数在店堂外制作。有一家小百货店,在店铺外的一张方桌上放了一个大概是20世纪初使用的留声机,带一个巨型喇叭,大声地播放淮剧招徕顾客。我们折进另一条巷子,那里没有店铺,好像都是机关。走了约十分钟,到了盐城郊区招待所,紧挨招待所的竟是盐城监狱!据说这监狱就是原县衙门旧址,而冠华上学的那所小学就是紧靠它的那个招待所。招待所的后墙处是个大饭厅,吴科长说当年的二高就在后墙这块地方。当然,二高的任何痕迹都没有了,只能想象它六十年前的模样。同行中有人说墙外的路倒有三百年历史了。于是,我们出了招待所沿着院墙绕到那里。小巷非常整洁,仅能两个人并肩走,巷子中间是一条约二尺多宽的鹅卵石铺的小路,略微凸起,道旁是泥土地。小巷全长约摸五十多米,一边是招待所的后墙,另一边是居民的一幢幢独立的小院,都已很陈旧。我非常喜爱这条小巷,它那样淳朴,那样幽静。一年之后,我为冠华在东山之顶修了一个墓,我要求墓后保留一片天然岩石群,墓台上黑色大理石的墓碑四周用鹅卵石铺地。岩石群象征他的理想、信仰和品德,而鹅卵石的设想就是来自这条小巷。冠华离家到盐城上学时年仅九岁。他一定在这鹅卵石的小道上走过千百回,最终走向了世界;我相信他会喜欢安息在这带有故土气息的鹅卵石下。

12月7日下午,我乘车去秦南仓宋村寻访冠华1925年曾经在那里上过学的亭湖中学旧址。从盐城到秦南仓,小车走了一小时。宋村的三位同志带领我走了好长一段田间小路。自从我到苏北之后,天气一直晴朗,和上海大不相同。这时,我在午后和煦的阳光下走在田埂上,清新又舒坦。冠华的家乡以温暖的阳光和芬芳的田野欢迎我归来!深秋时分,地里的稻子已经收割完毕,剩下一些稻根。村里的同志告诉我,宋村那年的稻子亩产一千二三百斤;刚收完稻又种下冬小麦,产量也不低。来苏北前,我想象中,苏北还是比较贫瘠的。冠华曾多次给我讲,苏北苦得很!解放前,每到冬天,贫苦农民没有余粮过冬,只好“土封门”,全家出外谋生,甚至乞讨。开春时再回来,扒开门口的黄土就算回到家里,开始播种或给地主当雇工。遇上荒年,境况更惨。冠华生前常同我开玩笑说:“你们上海人剥削我们江北人。”因为苏北贫穷的人们,解放前大批流向上海,做最低下的工种。解放后,当然苏北整个面貌都变了,但冠华总惦念苏北是否比起苏南来还是落后。现在,我身在苏北,真未料到所见到的几乎犹如江南风光。去亭湖中学有一段水路,我们乘坐一只水泥船去那里。船行不到半小时就靠岸了。上岸走百余步就是亭湖中学旧址。当然,昔日的校址已不复存在,但在原来的旧址上盖起了相当漂亮的一座二层楼高的宋村小学。

冠华从盐城第二高等小学毕业后考入宋村亭湖中学。这是一所教学质量很高的学校,出过不少人才。亭湖中学的创办人宋泽夫先生是当地的一个大地主,但思想开明,倾向进步,后来坚决抗日遭到日本侵略军的监禁和毒刑。1924年,他创办了亭湖中学,教师中有些进步人士,因此在这个学校里,学生得以接触先进思想。当时它的图书馆里有多种“五四”运动后代表新思潮的图书,如鲁迅、郭沫若、郁达夫的作品以及泰戈尔、高尔基、左拉的译著;也能看到《语丝》、《莽原》以及胡适的《现代评论》等刊物,其中有些文章还被选入教材。冠华曾告诉我,他正是在这里读书时开始接触进步思想的。

12月8日,我最终回到了冠华出生的故乡——建湖县的东乔庄。建湖县的同志对我非常热情,头天晚上县委办公室的一位唐主任特地来到盐城陪同我一起去东乔庄。车行两个多小时于上午十时半左右到达村口。或许是我回家乡的消息已经传开,或许是偏远小村难得有外来客人,我一下车就被乡亲们围上了。青年们用好奇的眼光上下打量我。这里的年轻人打扮得非常入时,小伙子穿西服上装,姑娘们穿红戴绿,还有穿高跟鞋,烫头发的。也许他们听说我从北京来,想象中必是衣着入时,因此当他们看到面包车上下来的中年妇女黑衣、黑裤、黑布鞋时不免显得有点吃惊,交头接耳地在嘀咕什么。但村里的中、老年人却并未注意我的服饰,他们走过来,亲切地握住我的手,用典型的苏北习惯招呼我说:“三奶奶,家来了!”因为冠华在家里男孩子中排行第三,所以村中同姓族人以孙儿辈称呼他为“三爹爹”了,我也就成了“三奶奶”。

在一个同姓远房侄子家休息了片刻后我就去看冠华的旧居。旧居坐落在东、南两边都是陡坡的一块高地上;西墙外是一条仅能一人通行的窄巷,隔巷毗邻我休息的那位同姓侄子家。顺小巷走到头,也就是正房的屋后是一条把村子一分为二、横贯东西的小河,河宽不过二三十米,河上架一座小桥。乡亲们告诉我,冠华在家时,这是一座木栏杆桥,名“启明桥”。栏杆雕刻精细,可以称得上是件艺术品。冠华当年最爱屋后这座“启明桥”。他出外读书后,每年暑假回家,总爱在夏日夜晚,邀集村中青少年聚此桥上,吹箫弄笙。老人们说冠华的箫声是村里有名的。高兴起来,冠华还纵身跃入小河畅游一番。我回忆起冠华对我多次说起过这座桥,他颇为得意地说他会吹箫。那时我不大相信,以为他开玩笑。1980年或是1981年时冠华还真叫我给他买过一支箫;但他已不大能吹成调了,同时他说箫的声音现在听起来太悲切,不想吹了。

冠华家的旧居现在只剩下四间北房。村里的老人们告诉我,当年那是一座四合院,天井很开阔,前后两进院落。南边靠坡处是一片翠竹,东边陡坡上辟为花园。冠华的父亲酷爱园艺,不仅在老宅的东、南两边栽竹种菊,而且还在不大的院子里搭了个葡萄架。后来,日本侵略者和伪军侵入了这个偏远苏北村庄,烧、杀、抢、掠,全村房屋几乎全部烧毁,村中百姓也大多出外逃难。冠华父亲和全家也逃往上海寄居亲友家,过着颠沛流离的日子,一直到1949年逝世也未能返回家园。眼前的这四间北房得以幸存至今只是因为当年伪军的一个旅长看中这高坡的地形,把这几间比较齐整的房屋留作了他的旅部才没有毁于大火。现在,大队把这几间房用作榨油房。如今这房屋也只能做这个用途了。解放后,村里家家户户陆续盖起了敞亮的砖瓦房。相形之下,冠华家的这几间旧屋就显得十分简陋、破旧了。

从旧居出来,沿西墙外的窄巷走到头,跨过当年的启明桥,往西穿过一些农舍就见到大片农田。正午的太阳照着大地,暖洋洋的一派兴旺景象。我急切地问村里的同志冠华向我无数次谈过的一个“小岛”在哪里。在我陪同冠华住院的前后两年中,每每谈及家乡,冠华最爱讲的话题之一就是他少年时代的“小岛书斋”。他说他家当年在房后面北角的一个大池塘里有一块两亩地左右的圆墩,村里人都把这圆墩叫“小墩子”。他父亲在这个小墩子上开辟了一个小花园,还在小岛上盖了两间茅屋作为书斋。那里的光线比老宅亮。冠华说这是他在家读书的好地方。

听我提到“小墩子”,陪同我的几位老人不约而同地会心微笑。他们说冠华真是惦念家乡,这确实是他最爱去读书的地方,他竟一直没忘。有一位长者,年逾八秩,修长瘦削,曾在县城当过几年教师。他感叹地对我说,冠华小时候非常淘气,但又非常用功读书。他聪慧过人,小小年纪出奇地喜爱读书。他五岁入叔父私塾熟读《三字经》、《百家姓》、四书、五经、《古文观止》。叔父是个严师,凡不能背诵经书的学生都要罚跪,跪到背出才“解放”。同塾中多有不堪严师管教而退学的。而冠华读书,真是过目不忘,很少挨罚,因而深得叔父宠爱。课余之时,小岛书斋是冠华最爱去读书的地方。叔父住在附近,不懂处向叔父请教。

我顺大家指点,很容易就望见了那独特的小岛。其实这的的确确不过是个“小墩子”,一个面积大约不到一百平米的塘中土墩。它离池塘北岸仅两米左右,搭一块木板就可以过去。当然,那上面早已不存在冠华如此思念的茅屋书斋,一切都已随时光的流逝而消失了!现在那上面是一块油菜田。

我在村中前前后后走遍了每个角落。中午大队长在家里摆了一桌丰盛的农村宴席招待我。大队长也姓乔,而且还是冠字辈的。东乔庄原来只有乔姓,解放后才陆续迁入了其他姓氏,但至今乔姓人家仍占多数,而且凡姓乔的都按辈分排行,因此都属本家族人。现在冠字辈的已留下不多了,这位队长年仅四十多岁却属冠字排行,真是年岁不大辈分不小,他该算是冠华的同宗族弟。

午饭后,建湖县委的唐主任热情邀请我到县城看一看,晚上县委李书记陪同我们一起吃饭。家乡人民的真挚情感温暖了我去苏北之前那一颗冰冷的心。

晚上八点多,我告辞了建湖县委的几位领导,登车返回盐城。一路上,同行者劳累一天都闭上眼打起了瞌睡。只有我在茫茫的夜色中心潮起伏,思绪万千。这一天的经历对我情感的冲击如此强烈,此时此刻,在黑沉沉的车厢里,冠华的早年生活栩栩如生地一幕幕出现在我眼前……

冠华于1913年农历二月二十一出生在江苏盐城建湖县庆丰乡东乔庄(都是现用地名)。据说冠华的祖父没有文化,因为不识字,曾被一个秀才作弄过,因此下决心要儿孙辈读书识字,冠华的父亲和叔父都曾读过不少书,只是每次考秀才都落第,因而兄弟两人又决意要在儿辈中培养一个人才“光宗耀祖”。叔父无子嗣,所以倾囊相助冠华三兄弟上学。

冠华的父亲名守恒,是当地的一个开明士绅。他喜爱琴棋书画,并精通诗词歌赋。冠华出生于乡村的书香人家,自幼受到熏陶。冠华的生母刘氏生育了三男六女,冠华最幼。三岁时,冠华丧母。父亲后来续弦,又生两女一男。因为家庭人口众多,苏北土地贫瘠,因此虽是地主家庭,父亲还需教些私塾以维持生活并供三个儿子上学。

冠华自幼好学,五岁开始入叔父乔守清家的私塾。那时冠华是同塾读书的学生中年纪最小的,但他却非常用功,从七八岁开始,不仅白天去叔父家读书,晚上也几乎天天去夜读。我在东乔庄见到一位老人,他说当时有位老婆婆家住启明桥头,见冠华不论风雨天、下雪日都在黑夜过桥读书,老婆婆怜他年幼刻苦,只要见到冠华黑夜过桥,她都拿出油灯为他照明。冠华天资聪颖。1927年他在盐城淮美中学读初中三年级时因闹学潮被校方开除后转入淮安中学。他乘转学之机竟跳了一级,进了淮安的高中一年级。在淮安不到一年又因带头闹事于1928年被开除,他索性决定转到南京教学质量很高的钟南中学。冠华自幼信心极强,他去考钟南时坚持要跳一级直接上毕业班高三级。校方不同意,因为他在淮安中学连高一都未读完。但冠华执意跳级,当时有一位同族叔父乔跃汉是钟南的教员,帮他同校长商量,最后同意他试读高三课程。一年后,冠华竟以全年级最优异的成绩从钟南中学毕业,同时考取了全国几所名牌大学,他决定选择清华。1929年,冠华离开家乡北上赴清华,由于他连续跳级,所以上清华时他年仅十六岁,还是个少年。1933年他二十岁时就从清华毕业,随即东渡日本,入东京帝大。两年后因参加日共外围组织被日本警方逮捕,三个月后驱逐出境,未能完成学业。于是冠华又于1935年以公费去德国杜宾根大学攻读哲学。当他1937年在杜宾根大学获哲学博士学位时,才刚刚二十四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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