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道生是当时英语系中年讲师中极有才华的一个。我记得他毕业于原南京中央大学,好像是最早一批参加华北革大从南方来到北京的。他的一生是悲剧的一生。他才华横溢,却在反右斗争中被划为“极右”。他被送去劳改,听说在那吃不饱肚子的大跃进之后的自然灾害年代,吴道生承受着最繁重的搬石头的劳动。大约四五年后,他终于回到了外国语学院教书。但那时,他的家已破碎了,带着一个儿子住在一号楼进门第一间的小宿舍里。“文化大革命”开始后,我自己被批斗,所以也弄不清吴道生处境如何。也许那时的造反派要抓“活老虎”,对“右派”这样的“死老虎”并不太感兴趣。可是军宣队进院后,他却被点名说他幕后煽动学生造反。在沙洋,他在英语系所在的二队,听说也被勒令交代问题。也许他最后走这一步是不奇怪的,因为命运对他太不公平,他失去得太多了。
我和吴道生并不熟悉,但我在读四年级时参加排演了一个萧伯纳的短喜剧“Augustus Does His Bit”(《奥古斯塔为国效劳》),吴道生是我们的导演。他不仅英语水平很高,还非常懂戏剧,是一个很好的导演。他劳改回来后,我与他分在同一教研室教同一个年级。我常常请教他一些备课中的问题,知道他的学识很有根底。可惜他大概只在人世间逗留了四十多个年头,而其中相当长的时间是经历苦难。
作为吴道生的学生和同事,我和他来往并不密切。后来在80年代,他的儿子出于尽管不合情理但我却能够理解的怨恨情绪把当时英语系教师中的党员都看做是对他父亲的自杀负有责任,因而莫名其妙地对我也有一种仇视。但这又怎能责怪他呢?他本应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他的父母都才华出众,都很会生活。在我1953年入学之初他们当时是英语系教师中的佼佼者。然而接连不断的政治运动毁掉了这本应很美满的知识分子家庭,最后真正的是“家破人亡”。吴道生在沙洋的树林中告别人世至今已是二十七年了。在这漫长的二十七年中,大概没有人为他写过悼文。我虽称不上是他的朋友,但我仍想以这段文字来悼念一位学识渊博却命运不济的知识分子,愿这类事情如同我的同学吴璞的不幸,永远永远不要在我们的生活中重现!
我在国庆节那天从武汉乘上火车,急匆匆赶回北京。回来等了几天才见到杨德中同志和周恩来总理。我向他们汇报了我们与军宣队在教改问题上的争论。当时,我的目的也只是希望周总理说一句话,要8341军宣队心平气和,尊重知识分子,不要乱扣帽子,动不动就要抓“阶级斗争新动向”。我万万没有料到,周总理如此重视外语教改的问题,他以外国语学院的教改为实例,进行仔细的解剖分析,从而为全国的外语教改指点了方向。
周总理当时正忙于准备接待巴基斯坦总统叶海亚?汗。但他却指示说他要亲自听取争论双方的汇报,并且命令沙洋的8341军宣队主要领导回北京参加汇报。我们这边除了我之外,也调回了另外几位参加教改的骨干教师。争论双方旗鼓相当,汇集北京,摆出一副决战的气势。
当时,北京的高等学校差不多都下放到“五七干校”去了。只有北京大学,不知为什么,招了一部分新生在北京上课。周总理布置我们去北大西语系听英文班的课。除了我们和8341军宣队的人员之外,周总理说他很忙,没有时间亲自去,但是他派他的代表,我记得好像是张大夫去听课。周总理说听课回来,他要听我们汇报。
我们这些人天天去北大听课,大概有一周时间。这时,周总理已接待完叶海亚?汗总统,通知我们准备开会。大约在这年的11月下旬,周总理每天召集我们双方在西花厅会议室开会,他竟花了整整一个星期的时间认真地听取我们教师代表和8341军宣队的意见。在听完双方意见后,周总理说他想实地听一听北大的课。但他没有时间在上午去北大,因此就调了北大西语系英语组的一个班级和他们的老师晚上到西花厅去当着周总理上了完整的一堂课。总理听得那么认真,还时常做些记录。外交部的主要领导也被叫来参加这些会议。我猜想这些领导实在是很不愿意抛开他们繁忙的外交工作,天天晚上坐在那里听这些他们毫无兴趣的外语教学问题和我们与8341军宣队的争论。我记得冠华也来参加过几次会。我看得出他觉得很乏味,常常抽着香烟,眼望天花板。
周总理听完北大学生的课之后,亲自抽问学生。他问的问题都是最为简单的世界地理、历史问题,而学生对这些基本常识的贫乏是令人吃惊的。例如,周总理问一个学生智利在哪个洲。学生犹豫不决地答:“在欧洲。”周总理紧蹙他那浓密的双眉,不做声,学生看出周总理的不悦,于是又说:“在亚洲!”周总理请那位学生坐下,语重心长地对大家说:“我们培养的外语人才中将来有不少要担任重要的外交工作,也有的要为人师表。知识这样贫乏,只会喊口号,那怎么行呢?”周总理又说,“问题反映在学生身上,但根源是在教学的本身,学生应当学些什么,教师应当如何去教。所以不能怪学生。他们对外语及国际知识是一张白纸,要看我们这些教育者如何去培养他们成为有用的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