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霹雳中奔跑(1)

 

我曾经长时间地处于黑暗之中,那时我十八岁。

从矿区的高中辍学,顶替退休的父亲做矿工,终日穿着铠甲般的工装,和面孔如石头般坚硬的矿工穿行在一座烟尘弥漫的矿井。我生活其中的矿区,是梵高作为传教士试图以基督的力量救赎的一种环境,也是作家劳伦斯和摇滚乐手鲍勃·迪伦用一生的时间逃离的一种环境。我一直认为梵高身处的阿尔矿区的现实就是我的现实,我们的天空布满同样的烟尘,河流、树木、花草是同样的颜色,到处是岩石垒成的石屋,连飞翔的麻雀也落满黑色的尘埃。

那时我除了不能适应矿井的黑暗,还一直不能适应矿井的险恶。有不少工友,下窑前我们还彼此说笑,出窑时他们就被砸断双腿或夺去性命,那样的场景让我战栗胆寒呕吐,而矿工们对这一切视若平常。经常有这种时候,我独自在长及数万米的巷道行走,跟随我的只有一盏矿灯,矿灯只能照到距离我四五米远的地方,再远就什么也看不到了。

那时我需要付出艰难的努力才能克服头脑中怪异的想象,克服我的少年之心对这深厚无涯的黑暗的恐惧。我不能放任自己的心念,必须管住自己,在我到达有光的地方之前,不能胡思乱想,否则恐惧会使我崩溃。

——夏榆《黑暗的轮转》

在霹雳中奔跑

我相信我回忆的能力,

我有力量唤起并召回各种东西的气味、声响、颜色、式样,

我将使它们触摸上去具体而鲜明。

——托马斯·沃尔夫

父亲的一个耳光使儿子魂飞魄散。

那个少年,我至今不知道他的名字。我看见他的时候,他侧勾着脖子,在街上缓慢游走。少年神情恍惚,他侧勾着的眼睛只注视他自己,在行走的时候,街道、楼群、人流是少年移动的背景,而非他眼中的景物。每天的早晨或者黄昏,我都能看到那个少年,他漫游的道路是我每天从家里到中学的必经之途。

“看,那个废物。”我的父亲指着那个少年的背影对我说,“看那毬相。”

父亲这样教训我,那个成为傻子的少年成为父亲训诫我使用的最具杀伤力的武器。看见那个少年我就感觉寒冷,他精神溃散魂魄迷失的状态是我畏惧的。

少年的魂魄是他的父亲在愤怒之中挥拳打在他脸上之后飞走的。那是个深夜,因为恐惧,少年走近父亲面前的时候身体剧烈颤动。少年一直在延缓自己走向父亲的时刻,那是他灵魂陷落的时刻。邻街是高高隆起的铁路的路基,两条铁轨笔直地从路基穿过,每天都会有装满煤炭的火车从路基之上轰鸣着奔驰而过。当推开建筑在铁道路基之下的院落木门的时候,少年畏惧的本能使他妄想夺路而逃,但是他没有逃走。他逼迫自己在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之后穿过卵石铺就的通道走向暗黑的屋宇。少年看见了火的红光在暗黑的房间闪动,那是父亲点燃的烟斗。辛辣的兰花烟呛出了少年眼中的泪水,他胆怯地注视着黑暗中的父亲,他的形影比黑暗的光影更黑。少年准备着迎接父亲降临在他头上的拳脚和斥责,虽然他用了整整一个下午试图躲避和脱逃可能骤然袭来的打击,但是他明白自己将无可逃遁,他只能迎接突如其来的打击。

穿在双脚上的鞋子从河边带回来的雪末落在地上迅速化成泥水,少年站在父亲面前,看着自己脚下的雪化成泥水。悬挂在屋里正壁上穹形的大钟秒针急速行进时发出的声响,在寂静中变得清晰而嘹亮。少年觉得自己应该开口,他刚要启动双唇,刚想让自己的声音从内心里出来,猝不及防的是父亲的拳头迎面砸过来。那是一个终年在矿井和田园里劳作的中年男人的拳头,铁锨、锹镐、石锤和钢钎使这个男人的双手粗糙结满老趼,在矿井和田园的劳作使这双手结实有力,等它握成拳头横掼下来的时候,少年清晰地感觉到冷风袭来,只是他还没有来得及反应右边的脸就被那只拳头砸中。腭骨错裂,血从口腔里喷出来,和血一起喷出来的还有少年的两颗牙齿。少年弯腰蹲在地上,因为那一刻除了剧痛还有眩晕和昏厥。那一刻,蜿蜒如长龙的火车从窗外高高隆起的道基上沿着钢轨轰然奔驰,少年感受到房屋和自己脚下的地在震动,震动传送到少年的身体和心里,但是那一天他听不见火车呼啸而过的隆隆的声音,此后他也再没听到过。

少年的魂魄是在这个雪夜飞散的。我想。多年前发生在一间黑暗居所的情景已无从被人察觉。

在那个冬季的雪夜,一个瞬间悄然而来,悄然而逝。但是这个瞬间改变了一个人的命运和生活道路。黑水河岸的乡邻们见证过少年的魂魄没有消散之前的风貌,那时候少年的相貌是清秀的,他的满是书卷气的面孔显示出他内向而多思的气质,少年热爱缅想沉思,因为他的身影常常出现在黑水河岸长满水草的小路上,他经常坐在河边那些巨石之上一动不动。谁也不知道他遥望和缅想的具体内容,但是他的姿态给很多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自从那个冬季的雪夜之后,出现在矿区大街上的那个少年就有了别样的面貌。昔日相貌清秀衣冠整洁的少年,在那个冬季的雪夜之后变得肮脏,他的衣服破烂,面孔由清秀而邋遢,性格由内向而木然。他经常会在大街上傻笑,把肮脏的破衣服顶在头顶,赤裸的双脚趿拉着一双破鞋,在大街上如入无人之境。我的父亲也不知道那个少年叫什么名字,但他知道那个少年的形容、神情和姿态。父亲看过少年之后的眼睛再看着我的时候,眼光中充满蔑视。从他的神情判断,似乎我跟少年是一路货。

我的敏感而内向的性格是父亲厌恶的,我习惯于缅想和沉思的状态是父亲憎恨的。只要看见我独自发呆,父亲就会把他的榆木烟斗劈头丢过来,那个烟斗很结实,砸到我头上的时候也不会损坏,当然它的力度也不会导致我头上流血。不会损坏,不至于流血,父亲往我头上丢烟斗的时候就无所顾忌。

我头上被头发遮盖的地方有时会留下父亲的烟斗砸起来的包,通常我隔着头发摸着那些包,我把疼痛隐忍在心中,把委屈吞咽到肚里,我不让眼泪流出来。这是父亲愿意看到的,虽然他不会赞扬我。我走到院里,抡起锋利的斧头对付那些堆积在院中的木,把斧刃对准木中间的纹路狠劈下去,我喜欢听木在斧劈之下碎裂的声音。而碎裂的木在院中堆积起来的时候,我内心的痛感和忧伤就会消逝。

与其说父亲不喜欢软弱,不如说父亲害怕软弱。在父亲看来,一个人的铁石心肠是对付生活最好的利器。父亲的生活就是每天清晨即起,坐在灶前吃自己做好的早饭,然后再用铝制的饭盒装好自己的下一顿饭。父亲把装好饭菜的饭盒和他使用的工具一起放到工具包里,然后骑着他的永久牌自行车上班,去五里地之外的矿井劳作,父亲走进矿井的时候实际上也是走向凶险莫测的命运的时候。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