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恽被废退以后,并没有闲着,而是“居家治商业,以财自娱”。按理而言,被废退的臣子应该低调一点才好,杨恽却不这样,他用经商赚来的钱大肆招徕才学之士,俨然把自己的家变成了一个集会点。
他的好朋友安定太守孙会宗有一次来找他,发现无密可告的杨恽的确是闲不住。他告诫这个朋友,应该采纳前人的经验,大臣被废退后,必须胆小怕事,装成一副可怜相,让人觉得你很低调才好。
杨恽不这样认为,他肚子里有怨气,他认为皇帝只凭自己的几句话就把自己废了,的确不符合规矩。当孙会宗走后,杨恽心血来潮,拿纸拿笔,写下了中国文学史上比较有名气的《报孙会宗书》,他先是在信中夸耀自己的显赫世家,然后是废为平民后的生活,最后,他狂傲地说,古代有个叫段干木的不肯做官,我要效仿他。
这篇文章还没有传出去,他的侄子读到了,对他说:“您过去有功于朝廷,现在只要低个头认个错,皇帝会重新起用你的。”叔叔大怒:“胡说!这种皇帝,我还为他卖命做甚!”这当然还属于大逆不道之言,在专制时代,为皇帝卖命是权利!但他的这种话并没有被人告发,直到他的《报孙会宗书》被人读了去,又接着而来的是五凤四年(公元前54年)出现了日食。
日食在今人眼中,只是一种天文现象。在古代,却是一件关乎性命的预兆。一旦出现日食,就只能有两种人要死,第一种是皇帝,第二种是大臣。与其死皇帝,不如死大臣。宣帝正在思考不知该死哪个大臣的时候,有一个养马的小官叫拜成的前来告密。他说,日食警告的是杨恽,因为他不但未有悔过之心,而骄奢淫欲,私自经商,又写过一篇文章,很有怨恨之意。
宣帝立即叫人拿来那篇文章读,读到“夫人情所不能止者,圣人弗禁,故君父至尊亲,送其终也,有时而既。臣之得罪已三年矣。田家作苦,岁时伏腊,斗酒自劳。家本秦也,能为秦声。妇,赵女也,雅善鼓瑟。奴婢歌者数人,酒后耳热,仰天拊缶而呼乌乌。其诗曰:‘田彼南山,芜秽不治,种一顷豆,落而为箕。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时!’是日也,拂衣而喜,奋袖低昂,顿足起舞,诚淫荒度。不知其不可也”时,宣帝大怒,下令逮捕杨恽。
宣帝为什么会大怒,《容斋随笔》的作者洪迈给出了答案:“予熟味其词,独有‘君父至尊亲,送其终也,有时而既。’盖宣帝恶其‘君丧送终’之喻耳。”
杨恽觉得,我已经被贬官三年,就仿佛是我给我死去的老子守了三十六个月的孝一样。按礼制,我已经尽孝道了。也就是说,以后我老子再来我梦中找我骂我不孝,我就会骂他。因为我所尽的已经尽到,你已经没有资格再对我说三道四。你皇帝老儿也一样,我被你贬了三年,已经对你尽了忠道。那么,从此以后,咱们就是井水河水,你别来找我,我肯定不会去找你。我们之间君臣的关系已经彻底结束了。
宣帝看到这样的话,自然不会发怒,如果他仔细想想,杨恽说的的确有道理,虽然有点强词夺理。但让宣帝受不了的是,杨恽居然把他和死掉的父亲相提并论,这无疑还是那个“有马狂奔触殿门”之语的翻版。宣帝自然就要大怒了。
杨恽由告密发家,又以告密身败。可谓成也告密,败也告密。但我们不得而知那个喂马的小子拜成为什么要告密。也许,有时候,这种在皇帝身边告密的人只是希望给皇帝排忧解难,才把别人性命给搭进去的,而随着别人性命的丧失,告密者则摇身一变,被加官进爵。拜成后被宣帝封为郎,从此结束了与畜牲在一起的岁月。
由此可以看出,为什么像杨恽这样的人特别喜欢告密了。因为告密是一条终南捷径,许多人用毕生精力才能到达的顶峰,在专制时代,你只需要告密就能登上去了。
为什么告密事件屡见不鲜?柏杨先生的论断是:“不是中国人特别喜爱打小报告,而是制度如此。有什么制度,就有什么样的行动反应,当社会风气以告密为荣,认为告密是效忠时,我们又如何唾得完?又如何特别唾某一人二人!”
杨恽当然还创造了中国历史上的一个记录,那就是文字狱。著名的散文家黄裳先生在《笔祸史谈丛》后记中说了这样一句话:“历史上以文字杀人较早的一例,一般都认为应数杨恽之狱。”他的认为当然有根据,民国年间所编的《辞源》“文字狱”条目下就有这样一个注:“以文字贾祸之谓,如汉杨恽以《报孙会宗书》腰斩 ”宋人罗大经也说:“杨(恽)子细以‘南山种豆子’之句杀其身,此诗祸之始也。”
从此后,这个告密者创造的记录开始笼罩着中国专制时代的所有文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