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风景(3)

牛背湾搬运新村的夜晚是欢乐、生动的,也是喧嚣与夸张的。在这里,最喜剧的算是罗癫子。这是一位半疯半傻的老头儿,据说,他曾经是上面的文化人,多年前,因为嘴巴讨嫌被发配到码头。在他那干瘪的肚子里,存放着数不清楚的玄虚龙门阵。这罗癫子住在牛背湾江边的茅屋里,他却不在屋里睡,而是喜欢在老黄桷树下睡觉,更喜欢独自坐在江边的沙滩上,望着奔腾的江水发呆。

每到傍晚时分,罗癫子便出现在村口那两株老黄桷树下。他永远穿一身的中山装,衣服的左面挂满了红的、黄的像章,一走就叮当作响。他坐在老黄桷树下的磨盘上,眼睛半睁半闭,望着高远的天际,望着癞子书记家的炮楼。他经常拿个破碗敲,一边怪糟糟的瞎唱,一边流着眼泪。唱一阵,站起来,一双细细的拉丝眼贼一般的四下里看。

每当他看见母鸡时,就怪叫一声:“你这癞子鸡啊癞子鸡,老子要逮住你,割你的脖子吃你的肉……”然后就追赶着,追来追去,把母鸡撵得满地乱飞。牛背湾的小孩儿有些不服气,他们也叫着,用石块把罗癫子砸得鬼叫,抱头逃窜。

当然,还有人也不服气,那就是癞子书记的保镖、民兵连长段大庆。经常可以看到这种情形,罗癫子刚在磨盘上坐下,才敲打几下破碗,段大庆就凶神恶煞走过来,一脚把罗癫子踢翻,呵斥道:“不准在这里乱唱!”说罢,举起拳头要打罗癫子。罗癫子怪叫一声,跑了。听人讲,这罗癫子与癞子书记有很深的冤仇,这位码头上仅有的知识分子,高中毕业,当时是码头的会计,却被癞子书记整得当了码头工。至于他为何疯癫,却无人知晓。

罗癫子与谢彩凤有缘,他一见谢彩凤就眯着眼笑。罗癫子一笑,就有人对着谢彩凤不怀好意地笑,说:“小凤小凤,你野爸爸来了,快叫呀!”谢彩凤却并不开腔,走两步,从地面拣起一块块石头,狠狠朝罗癫子砸,也朝说话那人砸去。

罗癫子逃走之后,两株老黄桷树旁那间竹篾笆门就打开了。随着门响,一位身着黑色短打、腰系一条红腰带的小伙子就潇潇洒洒地走了出来。这个年轻人叫牛宏,十五六岁,是一个孤儿。他的爹妈都是码头上卖苦力的搬运工,在他十来岁时双双过世。牛宏吃百家饭长大,初中毕业后就在搬运站当上了一名搬运工人。

这是一位俊朗潇洒的少年,身段如杨树般挺拔,唇红齿白,黑溜溜的大眼睛。他从不跟周围邻居打招呼,也没有什么好朋友。不过他有一手绝招,那就是耍皮条,而且耍得有板有眼、像模像样。

牛宏出了屋,来到老黄桷树下,站在树下那一块四四方方的青麻石上。他吐口唾沫,在两只手上搓了搓,眯着眼看着硕大的树冠,看了好一会。陡然,他叫喊一声,弓着身子,抱着树干,三下两下爬上树,在树干上抹了一下,接着,整个人就悬在了半空中。这时方才看清,他的两只手上攥着一条皮带,皮带头是拴在树上的。他张开双臂,如猴子般蜷曲,人就弹丸一般射向天空。

这时候,在街面上玩耍的小孩儿们都欢呼起来,把手都拍麻了。又听得一串响声,只见那弹丸兀地自空中栽了下来。小孩儿们吓得大叫着,都闭上了双眼——且慢,还没等他们的声气结束,那弹丸却停在了空中,一只手中仍然紧捏着一条牛皮带。牛宏在树上一会儿做一个猴子蹬山动作,一会儿是后羿射日,紧接着是仙人摘桃,马上又来个金刚打杵,甚至还会耍哪吒闹海,童子拜观音,直看得人眼花缭乱,拍手称绝。

在那一群看热闹的小孩子中,谢彩凤看得最仔细。她看牛宏耍着扯皮条的绝活,心里早就痒痒的了。等到牛宏站在树下,两手拽着皮条,抖一抖,皮条发出了啪啪的清脆声响。大家都看得如痴如醉,只有谢彩凤颇不服气,她想,无非是靠了那两条皮带嘛,把那两条皮带给我,我也能。

机会终于来了。那天,牛宏上树时手被树枝刮伤了,流了很多血。他紧捏伤口,面色苍白,嘴里嘘着气,蹲在那株老黄桷树下。这时,谢彩凤走过来:“牛宏哥哥,你受了伤,伤口好痛吧。来,我这有紫药水,给你抹抹。”说着,就把手中的紫药水瓶盖拧开,用药棉蘸了药水,要给牛宏擦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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