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母亲
深圳的气温好像一夜之间就升到了三十多度,巴士里的暖气变成了冷气。街上的女人打起伞,但是汗水还是浸花了她们的妆。窗外烈日骄阳,虽然开着空调,隔着深色有机玻璃,但依然能感觉到太阳的热力。炙热的阳光,照射在高楼与树木上,金光闪烁,有种金属般的质感。
然而我依然有着阵阵的惊异,似乎前几天还春寒料峭,今天已是炎热的夏季。我把整个春天都弄丢了。
这天早晨刚起床,李达的老婆打来电话,约我去喝早茶。我不想去,她死缠烂打,我推脱不了,只好去了。
赶到餐馆,她已经在那儿等候。她穿黑色紧身裤,桃红色上衣,桃红色高跟鞋,戴夸张的金饰,化浓妆。她使劲打扮自己。她不使劲还好,越使劲越失分寸,显得虚张声势、剑拔弩张。
“听说你在闹离婚?”她的表情是关心的,声音却是兴奋的。
“是的。”
“怎么搞到要离婚的地步,你们夫妻不是一直很恩爱吗?听说那个第三者是大浩公司的员工,天哪,大浩怎么连自己的员工都搞。那个女人长得漂亮吗?年轻吗?身材好吗?她用什么手段把大浩搞到手的?”她表情依然是关心的,声音依然是兴奋的。
不等我回答,她继续说道:“还是我家李达好,虽然长得没你家大浩帅,赚的钱也没你家大浩多,但他不会去外面乱搞。就算把一个女人放在他面前他也不会搞,别的女人他根本就看不上,他这人啊,就是对我专情……”李达老婆不停地说。她眼神乱飞,手不停地舞动,她根本不关心我,她只是抓住这个机会在我面前炫耀。
她真糊涂啊,她老公以前嫖妓被抓,是大浩拿钱去赎回来的。而就在前天,他还向我表白说喜欢我,想跟我偷情。我忽然涌上一个恶毒的念头,我要把这一切都告诉她,让她自惭形秽、恼羞成怒,然后幸灾乐祸地嘲笑她。但我没有这样做,因为我忽然发现我跟她是同一类人,当身旁有朋友倒霉时,立即兴冲冲地跑去安慰,不管别人需不需要这个安慰。然后在安慰的同时,炫耀一下自己的幸福和才能。这样做会有一种满足感,觉得天下就我最能,就我了不起,就我能摆平一切,就我最幸福,就我没有问题,你们和你们的生活都有问题,你们低我一等。
她说:“你想哭吗?如果你想哭,就哭吧,哭一场就好了。”
我知道,她想看到我哭,想看到我无助的样子,这样她就会欣慰。女人都有一个特点,看着别的女人绝望的哭泣,就会生出自己的生活很美满的感慨。女人的幸福说到底就是建立在别的女人的痛苦之上。因为女人是同行,是竞争对手。
我当然不会让她得逞,我冲她笑了笑,说道:“如今这时代,男人外遇是很普遍的事,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她有些失望。过了一会,问道:“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办?”
我轻笑道:“这只不过是小事,用不着紧张兮兮的。”
她显得很无趣。
喝完早茶,刚走进女神会所,手机忽然尖利刺耳地响起。我吓一跳,接起来问道:“哪位?”
“你是初六吗?”是一个老女人的声音,小心翼翼的。
“是的,你是哪位?”
“我是……”
“请问你是哪位?有什么事?”
“我是……我是你母亲。”
“我母亲?你开什么玩笑。”
我的确觉得对方是在开玩笑,我的母亲在我十岁那年就从我的生活里彻底消失,也许她早就死了。
“六儿,你真的是六儿吗?我是你母亲,我叫常春,你还记得吗?你是六月初六生的,所以给你取名叫初六。你的左额头有一道疤,是你七岁时,我用茶杯掷伤的,你还记得吗?我的女儿啊,这些年,你好吗?妈总算找到你了。”
我感到心里一阵揪紧,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左额头上的那道疤。
我七岁那年,念小学一年级。母亲忽然心血来潮要把我接回家,养母不同意,她养我七年,对我有很深的感情,何况她很孤独,需要我陪伴。为此,两人大吵一架,母亲骂养母是老妖婆霸占她的女儿,养母骂母亲是强盗。后来派出所的人来协商,母亲给了养母一笔钱,养母才让母亲把我接回家。回家的第二天,我做作业,妹妹对我的文具盒很感兴趣,拿起来左看右看。那时妹妹五岁,肤如凝脂,大眼睛又黑又亮,头发微卷,像个洋娃娃。妹妹从小享福,性格讨人喜欢。但我不喜欢妹妹,因为母亲对她太好。我对妹妹说不准动我的文具盒,说完劈脸一个巴掌上去。妹妹哭了起来,母亲要我向妹妹道歉,我低垂头,沉默不语。母亲说:“你哑了?”我说:“我就是哑了。”我这轻快的口气在母亲听来,是恶毒的,是故意跟她作对的,要给她难堪的。她顿时一股无名火,在心头熊熊地烧起来。她顺手操起一只茶杯,扭过半个身子,朝我砸过来。茶杯在空中准确地直线飞行,我头一偏,还是被击中了左额头。血流出来,尖锐的疼痛。我没有哭,反倒一声不吭。母亲看见鲜血,先慌了,哭着嚷道:“怎么办?”父亲责怪道:“你怎么这么冲动?”父亲把我送进医院,缝了五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