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目光爬过一九九五年的山冈,看见朔风像蛇一样游进低矮潮湿的平房。蜷在床上的少年被闹钟和寒冷同时刺醒,他慢吞吞地穿上油腻的工作服,深深地叹着气。小镇已经?死寂在黑暗中,惟有水库的坝头还有些许光亮,他扛着巨大的扳手猫在大坝水下几十米的风洞吸烟。他把脑袋藏入衣领,听到了自己绝望的呼吸:这冰凉的黑夜,他妈的什么时候才能过去呢?
那个少年是我。十六年后,我依然是个绝望主义者,只不过年少时为自己的境遇绝望,如今对二○一二绝望,对餐馆厨子炒的每个菜绝望,对漂浮于长街的每个眼神绝望。
一九九五,刚毕业工作的,每天望着窗外的荒草和虫豸发呆的我,断然没有料到,生活的诏书即将展开,而我将行走在不同城市的尘土里,行走在不同纬度的梦境里。
我只是在日出日落之间,骤然就老了。我写过一篇专栏,叫《轰然老去》。
著名作家叶兆言曾跟我说:写作是祖师爷赏的饭碗。于我而言,写作是生活的铁蹄下、乱世的尘埃中偶然被我掳入怀中的破碗。在考入媒体之前,我每个周末都去偏僻小镇的车站赶第一班车,到省城寻找新工作,历时两年余,行程数万公里。我已经?绝望得准备放弃,想找个村姑敷衍此生,此时省城有报社招聘,我赶考时在汽车站被偷光了所有的钱,本想放弃,后来咬着牙找校友借了两百元,重新上路,这次却范进中举了。
我遂相信命运之手,相信苦撑待变。十三年来,我的文字从未停歇,其间夹缠的孤独、恐惧、疾病、流离,只有自己洞悉。我曾不止一次在办公室里熬通宵,只为写短短的千字专栏。在北京时,幼齿见证过这样的场景:深夜,我笔直地坐在电脑前,忽然传出了鼾声。
写字是一场牢狱。不过生活本身也是一场牢狱。我早年为果腹而码字,后来解决温饱了依然停不下来,怕是染上了斯德哥尔摩综合症。
现在,我坐在中国腹地的夜空下。当我编完第三本书稿,仿如垂暮的老鬼在正午的阳光下打了个盹,那些支离破碎的年月在梦境里鱼贯而过。我和那群结伴而来的,蛇一般的记忆,达成和解。
这三本书,可以叫流氓三部曲,或是流亡三部曲。第一本《丧家犬也有乡愁》系再版,收录了我二○○一年秋到二○○三年秋的专栏。彼时第一次到广西之外工作,乡愁时常翻涌,每夜睡在广州杨箕村的体味里,被孤寂、疾病、贫苦浸润,常有野狗之感,偶向日落方向追思西边的故乡,很是文青。两年前,南京朋友朴尔敏跟我说这书名不好,带凶,隐喻流离之劫数。我只笑笑,因此生早便是离人,想得通透了。
第二本《领先处男半目》,收录了二○○三到二○○五年的专栏,以离开广州北漂而结束。
第三本《丢下宝钏走西凉》,收录了二○○五到二○○七年的专栏,此后如同快进键,收录了我的少许广西时光,以我彻底离开广西而结束。
我自此便是个没有乡愁的人。所谓情深不寿,我笔下曾流淌无数乡愁,最后亦只能轻薄一笑,扬长而去。我只剩悲悯,只剩怜惜,只剩缄默。
四年前的某个夏天清晨,我在北京忽然老泪纵横。我刚接了个电话,韦尔乔去世了。
韦尔乔是国内著名的天才画?家,为我的《丧家犬也有乡愁》配过插图。但我们没见过面,当年南京的老克牵线令我们在一起合作。二○○七年四月,北京798办了韦尔乔画?展,他本预备来的,我亦预备着首次相逢,但他却已病重不能前来,我在画?展上只见到了他的哥哥、著名画?家韦尔申。此时未见,此生便未能遇见。
韦尔乔是哈工大医院的医生,他的众多画?作都是在处方签背面勾勒出来的。我和他从未谋面,却因此书成为密友,他最能体恤我的文字,给我配的画?似是贴身剪裁出来的,我痛爱之极。但此书二○○四年第一次印刷时设计得极差,我直到打开邮寄来的样书时,才五雷轰顶。尔乔亦说:这书糟蹋了你的文字,亦糟蹋了我的画?。我内疚至极,老克多次邀我去哈尔滨给尔乔扫墓,我说我没法去,我得带着一本装帧精美的再版的书,才能去到他的墓前。
尔乔遗孀如今带着孩子在沈阳生活。他们的孩子,据说很有绘画?天赋,正在考美院。我希望把再版的版税寄去给尔乔的孩子缴些学费,虽然不多,终究是个心意;我不会再寻画?家为我的文集配图,却希望尔乔的孩子画?艺精进,日后能为我的书配插画?,也算是两代缘分;我希望有一天去到哈尔滨皇山,在西伯利亚寒流席卷而过的,一地黄花的尔乔墓边,放一本新版的《丧家犬也有乡愁》,我答应过他的。
尔乔最后一次和我通电话时,虚弱地说:刘原?,记得珍惜眼前。
嗯,我不单珍惜眼前,也珍惜从前。
二○○四年出第一本书,龚晓跃给我写了一篇序。如今,程益中给我的第二、第三本书写了序。
在业界,程益中、龚晓跃都是著名的传媒英雄。在我眼里,他们是我的前领导,也是我的师长和兄长。二○○一年,龚晓跃让我去了广州;二○○五年,程益中让我去了北京;二○○九年,当我横遭变故时,他们从北京,从长沙,不约而同地向我伸出了温暖的手。我命运之河里最重要的三次折向,是他们联手改变的。我目睹过他们的悲欢,他们亦见证着我的沉浮。他们为我的书作序,再妥帖不过。
我在广州大道中289号时,程益中和龚晓跃给了我至深影响,除去新闻技术外,还包括做人,包括为文。当他们叱咤风云时,当他们给我发饷时,我只是远远地望着他们,心怀敬畏。当我们各自奔向苍茫的尘世,我才发现自己居然也可以和他们在不同城市的雪夜里喝酒,居然可以做烛照一生的兄弟。
终究都是文人。
我独自来到二○一一。在这个无法决断、不能自持的时代,我们惟一能做的,是在自己内心的菜园里,给日渐清癯的菜蔬浇点水,拔点草。
几个月前还被积雪覆盖的天台,如今时常有小麻雀在花草之间散步,我总是从书房电脑后抬起头,柔和地望着它们。欢娱的麻雀们让我觉得,这世道还不算太惨重。
我年轻时,浑身刀兵之气,再后来,浑身流氓之气。如今戾气与轻佻,都被年月洗去了不少。这三本文集,正是我十年间的蜕变。
照例,要说此书送给谁?,云云。
我想把书送给故乡,但我已无故乡;我想把书送给时代,但这个时代让我沉吟。
所以我只好说:
这三本文集,献给我那即将来到人世间的孩子。愿我的孩子安宁沉静,没有悲愤,没有乡愁。
刘原
二○一一年五月十九日于初夏长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