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风中的蜡烛
倘若你失去呼吸,
空气将不复存在;
倘若你放弃行走,
大地将不复存在;
倘若你不再言语,
世界将不复存在。
——成吉思汗箴言
一
白尔泰没料到,摆脱宿舍那头“狼”的时机会来得如此之快。
三天后,当人事局领导向他宣布:组织上分配你去旗五七干校锻炼,这是难得的机会,是组织对你的信任。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由此,命运为他打开了另一扇门。
布拉格说的那个“地狱”,他是想去一次,可决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去,没想到自己也会成为那里的一名“小鬼”。听布拉格讲过,下干校的都是些挨整受排挤的老干部和所谓有问题的人,就是污点干部和牛鬼蛇神。组织上解释(白尔泰现在一听组织就肝颤),他是“三门干部”,即从家门到校门、从校门到机关门的年轻干部,需要改造锻炼,而且将来大家都要轮流下去锻炼,这要形成一个制度。他心说,冠冕堂皇。似乎这干校是一座炼狱,不管是牛粪还是马粪抑或是煤块,只要扔进去就能燃烧,就能炼成个什么东西。其实也不是炼狱,他们心中只把它当做个大垃圾桶而已。这就是中国人的高明之处。整人于无形还说得美丽无比,好像把天大的好处给了你。
当然,自己终可见到格格的爸爸甘迪尔了。这是唯一值得庆幸的事。
一个寒风呼号的清晨,白尔泰他们上了一辆大卡车。这批新学员有二十多名,卡车载着他们将驶向西北三百里外的腰力毛都种籽场。“地狱”就设在那里。在送行的喧天锣鼓声中,偶尔夹杂妻儿老小的哭声和车上人的劝慰之声。气氛抑郁,悲悲切切如赴发配地的状况,令白尔泰不免心中伤感。在保康孤身一人,没有送行的,倒让他有些许轻松。或许是少年不更事吧,他心中已没那么大的悲观情绪。对新环境,倒有所期待。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他暗暗说。站在拥挤的车上,他看见格格从攒动的人群中挤过来喊着他的名字。他心里一热。向她招了招手。她苦笑着脸,没说什么,只是递给他一个包裹,是给她爸带的药和衣物,还拜托他照顾一下她爸爸。白尔泰满口答应,笑说:“放心吧,我会像对自己亲爸一样照顾他。”
“说啥呢,胡嘞嘞——”格格脸微红。白尔泰这才醒悟自己的话有毛病。想赶紧解释。
“算了吧,不用解释,我知道你没别的意思。你只不过是去追逐一块骨头的诺海①而已,咯咯咯。”格格用蒙古话说了那“狗”字。笑后,她又拿出一个小包给他。
“这是给你的。”
“啥呀?”
“你家不在这里,我给你买了一双胶鞋,那儿干活费鞋。还有一本我刚看完的小说。”
白尔泰有些惶恐,一个劲儿表示感谢,一看小说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笑了,说:“你还真想让我去当块铁被炼呀?嘿嘿嘿,好!小说我看过,但当做纪念带走了。”
只见格格幽幽地说:“过些日子,我会去看望你和阿爸的。”她跟随缓缓行驶的汽车跑了几步,一双大眼眼有些发红,似有泪光。
白尔泰心里一震,胸口一热,自语道:我的诚信佛爷的奶奶哎,这丫头,难道是动真情了吗?
秋末的荒野上,卷着白毛风,一下子呛得他倒吸一口冷气。他的思绪随那白毛风飞扬。心里说,傻人有傻福,俗话是这么讲的,可自己能享这福吗?白尔泰心里跟眼前的荒野一样,一片白茫茫。
那辆敞篷大卡车顶着猎猎西北风,在坑洼路上足足颠簸了七八小时,才到达地方。人几乎都被颠散了架,身体冻僵了。被称做“腰力毛都”的那片毫无遮拦的碱化荒甸子上,戳着几栋旧砖房,也没有个院墙,乍看上去像是被人遗弃的旧砖窑。
有人哀叹,这是什么鬼地方啊,像座老坟场!
白尔泰心想,这干校还不如一个正规的劳改农场。
干校按军队建制分连排,白尔泰被分在一连三排,住进破砖房的通铺大炕上。犹如一头受伤的小兽,瑟缩在那冰冷的土炕上,他开始舔舐自己受伤的心灵。安顿完,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请假去牛鬼蛇神隔离区,赶紧把人家衣物和药送过去。那儿原先是一个牛马驴骡大棚,现在隔离出一个一个鸽子笼式“小单间”,有专人看守。白尔泰心里有些紧张,也有些激动,终于要见到这位日思夜想的甘迪尔了。
那是一个五十岁上下的干巴瘦老头子,背有些驼,脸上有青紫块,还微瘸着腿,但一双眼睛炯炯有神。
白尔泰自我介绍,把东西交给他,问候他的身体。
“死不了。”这是他的第一句话。当知道白是女儿的同事之后,他那刀子般的眼睛温和了许多。旁边有人监督,多余的话白尔泰也不敢说。
机会,第三天就出现了。
两天政治学习之后,他们开始劳动了,马上就入冬,主要是解决自己的烧暖问题。这里的草地早已农耕化,沙化碱化严重的荒甸上既无树林又无足够割的草,取柴只好用大钉耙搂草。那钉耙铁齿足有三尺长,弯钩钉也有半尺,扎进地里可把草连根搂薅出来。人们肩上套着大耙的三米长把头,身后拖着沉重的耙犁,在荒原上不停地走着搂着,何时在钉耙里搂满柴草,就停下来集中它们。然后接着走。拉大耙的人主要是干校那些牛鬼蛇神,也许因监督人员不够,又鉴于白尔泰是单纯的刚出校学生,就派他一对一监督拉大耙的“坏蛋”。事情还真巧,让他监督的人就是甘迪尔。白尔泰心里暗暗高兴。
荒原上,走着他们一老一少。甘迪尔身上有“运动”伤,瘸着腿,费力地拉着大耙,每走几步就停下来喘口气,他原本还有支气管炎和肝病,身体十分糟糕。白尔泰看着过意不去,几日前还主持全旗生产的叱咤风云的老干部转眼变成阶下囚,被“运动”成这等模样,白尔泰实在无法理解这动荡的时局。
“甘主任,我想学学拉大耙,你教教我行吗?我从来没拉过这玩意儿。”白尔泰见附近无人,凑近了说。
甘迪尔看看他,提醒说:“你可小心,别叫我主任。小心戴上同情走资派、立场不坚定的帽子。”
“这没啥呀,我也是来劳动改造的嘛。他们在远处看不见,你歇一会儿。”白尔泰不由分说拿过大耙,把长把套在肩头,然后走到前方。他感觉到大耙铁齿深深吃进土里去,开始撕裂那地皮。他似乎听见身后的土地在呻吟,草根在哭泣。
“甘——主任,大钉耙把草根都搂净了,明年这甸子还能长草吗?”白尔泰忍不住问。
“还长什么,根都没了。你没看见这甸子上草这么稀稀拉拉吗,农民为解决烧柴问题年年这么拉大耙。草甸子慢慢就完啦,就沙化了。再加上大面积开垦后的沙化,这科尔沁草原算是要彻底毁了。你看这四周,全是搂草的。”甘迪尔指着远处叹气。平展宽阔的荒甸上,到处都影影绰绰走着人,每人身后冒起一道白烟,连成条条线网,穿行如梭,编织着这沙化草原的悲酸历史。失去了植被,土地裸露着,这还算是草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