烤蛋糕时,你需要糖、面粉、奶油、烘焙苏打、蛋和牛奶等材料。你把它们统统放进碗里,将之混合。然而光这样是做不成蛋糕的,只能得到一碗油腻黏稠的玩意儿。你得把这团东西放进烤箱里加热烘烤,才能将之转化成蛋糕,而出炉的蛋糕和原料本来的模样看起来截然不同。这很像是20世纪60年代时,为人父母者无法承认眼前一副嬉皮打扮的,竟是自己的儿女。牛奶和鸡蛋看着自个儿制造出来的奶油蛋糕说:"这不是我们的小孩。"不是鸡蛋,不是牛奶,而是难民父母生出来的博士女儿--在自己家里,她倒像是个外国人。
就某种程度上来讲,写作也是这样。你准备好所有的材料,亦即你生活里的种种细节,不过光是把细节列表并不够。"我生于布鲁克林,父母健在,我是女的。"你得添加你的热力和心的能量;你讲的并不是别人家的父亲,而是你的亲生爸爸;此人酷爱抽雪茄,吃牛排时加太多番茄酱,是叫人又爱又憎的一个家伙。你不能光是把材料放到碗里混合了事,这样无法赋予它们生命。你必须成为一个有着爱憎细节的人,让这些细节成为你身体的延伸。纳博科夫说:"爱抚神圣的细节。"他可没讲:"随便把它们扔在一处,或痛打它们一顿。"爱抚它们,温柔地抚摸它们。关心周遭的事物,让你的整个身子都去抚触你正在描写的那条河流。因此,如果你称它是黄色的、愚笨的或缓慢的,你全身都会感觉到。当你深入其中时,就不会有个抽离开来的你。片桐老师说:"坐禅时,要把整个人放空。让禅定来达到禅定,而不是让史蒂夫或芭芭拉来达到禅定。"写作时也当如此:让写作来完成写作,让你自己消失,你只是在记录涓涓流过你身体的思绪而已。
蛋糕在烤箱里烘烤着,所有热能都致力于制造那个蛋糕。热能可不会分心,想着:"哦,我才不要奶油蛋糕,我想烤巧克力蛋糕。"写作的当时,你心里可不能想着:"哦,我不喜欢我的生活,我要是生在伊利诺伊州就好了。"不能这么想,你要接受现实,并写下现实的真相。片桐老师有云:"文学能告诉你生活是什么面貌,却不能告诉你如何摆脱生活。"
烤箱有时可能很难控制,你可能得学习怎么才能点燃热力。计时写作能增加压力,有助于升高热度,把内心那个检查员炸成粉碎。同样,手一直写个不停,也有助于增加热能,日常生活细节混合成的那团面糊因而得以烤成美味的蛋糕。如果你发觉自己在写作时频频看时钟,不妨告诉自己,继续写到三张(或四五张)纸的双面都填满为止。或者不管多久,直写到蛋糕出炉为止。此外,一旦启动热能,便说不准到头来出炉的会是魔鬼蛋糕还是天使蛋糕。虽说事先无法保证,可是请放心,两种蛋糕都很好吃。
也有人没准备材料,光想用热能来烤蛋糕。热力暖洋洋的,感觉很舒服,可是时间一到,却没有东西可以给别人吃。这种通常是抽象朦胧的文章:我们感到里头洋溢着温暖的气息,却没有东西可以下咽。如果铺陈了细节,你便能更妥善地传达你的狂喜或悲痛。因此,当你翱翔在烤炉的暖流当中时,别忘了把面糊倒进烤盘里,如此我们才能明白你的感受尝起来到底是什么滋味;这样一来,我们才能充分品味欣赏其美味:"哦,这是个奶油蛋糕,是块布朗尼,是松化清爽的柠檬蛋奶酥。"感受就像这样,而不光是喊两声"好棒,好棒!"没错,是很棒,但是到底有多棒呢?你得让我们明白滋味究竟如何。换句话说,讲出细节,它们构成写作的基本单位。
铺陈细节会使得你不单单只是为了烤蛋糕,而在烤箱前忙得团团转。用细节来写作,不啻转过头去面对这世界。这个行动深富政治意味,因为你并不光是沉浸在自己情感的暖流当中,而是把一些上好实在的粮食分送给饥饿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