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在于,我们以为我们活着;我们以为我们的言语字句是永恒坚实的,将永远铭刻在我们身上。错了,我们写在当下,写作只是那一瞬间的事。有时我在朗读会上读诗给陌生人听时,领悟到他们以为那些诗就是我。然而,即使我以第一人称念诗,它们仍然不是我,而是我的思绪,是我的手,是我写作当时的空间和情绪。留心观察自己,我们分分秒秒都在变动。这是一个很好的契机,我们随时都可以从凝冻的自我和意念抽离出来,做全新的出发。写作便是如此,它并不会冻结我们,反而解放了我们。
把某样事物记述下来──叙说自己对前夫、对旧鞋子的感觉,或关于在迈阿密的一个阴天早晨吃到一份乳酪三明治的回忆──就在那一刻,你写出的文字终于和你内心所感联结在一起;就在那一刻,你获得解放,因为你已不再与你的内心争斗;你已接受它们,与它们为伴。我有首诗,诗名叫做《无望》,那是一首长诗。我总认为那是一首喜悦的诗,因为我借以写出了沮丧和空虚,从而让我重拾生机且一无所惧。然而,当我朗读这首诗时,读者却表示:"好悲哀。"我试着说明,可是没有人听进去。
我们必须记住,我们并不是诗,别人要怎么反应都行;而如果你写的是诗,可能根本不会有反应,对这一点要有心理准备。不过,这样也没有关系。力量始终存在于写作的行动当中,必须一次又一次,不断地回到写作,别因他人欣赏你的诗而昏了头。受到欣赏固然令人陶然,然而大众接着会要你一再地朗读他们最喜欢的那几首诗,直到你厌烦为止。作些好诗,随即放手不管;出版这些诗,朗读一下,然后继续写作。
我还记得高尔韦·金内尔在他的杰作《梦魇书》(BookofNightmares)刚出版时的神采。那是个星期四的下午,在安阿伯,我当时尚未听说过他,连他的名字该如何发音都搞不清楚。他吟唱着那些诗;这些诗刚完成不久,他仍为之兴奋,而且有很大的成就感。六年后,我在新墨西哥州圣菲(SantaFe)的圣约翰斯再次听到他朗读那本诗集。在那六年当中,他不知道已念过那些诗多少次,他已倒尽胃口。他照本宣科,匆匆念完之后,放下诗集,说:"酒会在哪儿举行?"对他而言,那些诗已经不再具有任何危险的成分,空气里已不再有电光火花。
和你的诗作冻结在一起、因某几首诗而大获激赏是件痛苦的事。真正的生命存在于写作当中,而非经年累月一再朗读同样的几首诗。我们不断地需要有新的洞察和观点,我们生活的世界也非一成不变。你无法在一首诗里便挖掘出永恒不灭、一辈子都能让你满意的真理。别太强烈地认同自己的作品,应该在那些白纸黑字的背后保持流动的弹性。那些文字并不是你,而是贯穿你全身的某个伟大片刻;是你趁着脑子够清醒,而得以写下并捕捉到的一个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