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艺术稳定性

我有一大沓活页笔记本,高约五英尺,最早写于1977年左右,那时我住在新墨西哥州陶斯市,刚开始写作。我想丢弃它们,谁受得了看自己的心灵垃圾变成白纸黑字的写作练习呢?我有位朋友在新墨西哥用啤酒罐和旧轮胎盖太阳能房屋,所以,我也想试着用废弃的活页笔记本盖一间。住在我家楼上的一位朋友讲:"不要丢掉嘛。"我告诉她,如果她想要的话,那就统统送给她。

我把笔记本堆在通往她家的楼梯上,然后径自出发到内布拉斯加州的诺福克,教四天的写作班。等我回家,她满脸怪异地看着我,砰的一声猛然坐在我卧室的粉红色旧椅子上:"我整个周末都在看你的笔记。有的部分一连好几页都好私密、好可怕、好没有安全感;然后突然之间,它们都不像是你,而只是原始粗粝的能量和狂野的心。可是这会儿你在眼前,纳塔莉,你有血有肉,不过就是个人而已。这感觉好诡异。"我觉得很高兴,因为我并不在意她看到了我的真面目;我很开心,我想要有人了解我。我们对许许多多别人或自己的神话毫不在意,所以一旦有人看到我们真实的面貌,并且接纳我们,我们就会满心感谢。

她说,读我的笔记本给了她力量,因为她领悟到我真的会写"废话",有时整本都是废话。我常告诉学生:"听好,我会写,而且是一连几页都在写自怨自艾的可怕玩意儿。"但他们不相信我的话。只消读读我的笔记本,便可活生生地证明我所言不虚。我的楼上邻居说:"如果你那时可以写出那样的垃圾,而现在又可写出这种文章,这让我体会到,没有什么事是办不到的。心灵的力量如此巨大,我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很了解自个儿能力的人!"她说,她从笔记本里整篇整篇的怨言、枯燥的描绘,以及血脉贲张的怒气里,主要看到一样东西--对练习写作过程的绝对信任。"我看到你即使写出了'我一定是发神经了,才会这么做'的句子时,还是持续地写下去。"

我确实相信这个过程。新墨西哥州山丘气候干燥,我的日子枯燥乏味又漫长,陶斯仅有的一家电影院一连半年都在上映《大白鲨》。我相信在生活的表层之下,或者在生活的正中央,一定存在某样真实的事物,但自己的心灵却往往让我要么昏昏欲睡,要么心有旁骛;然而我所拥有的,也就只是自己的心灵和生命,因此我开始把它们写出来。"我读着这些笔记本,越读越觉得,就是这种写作造就了今天的你,这证明了你也是个人。"

一旦你开始用这种方式来写作,也就是直截了当地抒发心声,你可能就得接受接下来五年的时间里,写出来的都会是垃圾,因为这些垃圾已累积不止五年,而且始终乐得躲藏在我们心里,不愿让我们面对。我们必须正视自己的惰性、缺乏安全感、自怨自艾,以及深恐自己根本没啥值得好说的那种心态。诚然,每当我们开始做一件新的事情,眼前往往会出现阻力。这会儿你有机会不去逃避或被一脚踢开,而要把这些傻乎乎的声音化为白纸黑字,面对它们,看看它们在讲些什么。一旦你的写作从这堆垃圾和堆肥里开花结果,花朵便会持续且稳定地绽放。你面对一切,不逃之夭夭,就会感觉到自己逐渐拥有艺术的稳定性。如果你不害怕自己内在的声音,也就不会畏惧别人对你的批评了。此外,那些声音只不过是护卫货真价实的宝藏的魔鬼罢了,而那货真价实的宝藏就是心灵初始的意念。

事实上,我一开始读以前的笔记本,就不禁觉得有点太过纵容自己,给自己太多的时间漫游在散乱无章的思绪当中,我本该早一点停步的。然而,了解可怕的自我是件好事,不必加以赞美或苛责,只须认可就好。然后,从这份认知当中,我们有了更好的准备,能够选择美、宽厚体恤的心和澄澈的真理。我们脚踏实地做出这个选择,而不是背负着恐惧,四处乱窜地寻找着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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