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界一般认为,中国是一个伦理至上的社会。换句话说,在中国文化中,对伦理价值的评价,要远远高于对功利的评价。从公平和效率这对范畴来说,我们高看公平而低看效率,为了公平,甚至可以牺牲效率。是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
可以算做例外的是谋略。如果说,规范的经济活动在道德上是中立的话,那么,谋略活动给人的印象,则是反道德的。
著名谋略家苏秦是一个有说服力的例子。他先向秦惠王献上对付六国的连横谋略,不被采纳,马上转向六国献上破秦的合纵谋略。在这里找不到一点道德考虑,看到的是不道德的典范。
吴起是另一个例子。据《史记》讲,他从小就是一个败家子,受人嘲笑,他却把笑他的人全都杀了。绝母而去,母死不归。他的妻子是齐国人。齐人攻鲁时,他为了当上鲁国的将军,便杀了妻子,以示绝齐。道德的楷模是大义灭亲,不道德的楷模则像吴起这样:杀妻就名。
总的来说,道德沦丧的时代,谋略就特别昌盛。春秋无义战,战国多谋略。因此,谋略的名声一直不怎么好。正经人是不读谋略书的。谋略经典,比如《鬼谷子》之类,和淫书一道,常常列入官方禁书名单。当然,私下研习谋略典籍,是历代皇家的特权。这本身就是一大谋略:懂谋略的人越少,皇家的谋略就越易成功。
在我的老家,要形容一个人坏,有这一句就够了:"他是看《三国》的!"于是人人敬而远之。
应当承认,非道德性,确实是传统谋略的一个缺陷。也许,刘向是第一个想纠正这一点的人。他把价值评判引入了谋略。他说:"夫权谋有正有邪,君子之权谋正,小人之权谋邪。"他提倡君子之权谋。
君子之权谋,就是道德优先的权谋。有些人不能接受这个主张。在他们看来,谋略和道德是一对冤家。1969年香港版《〈三十六计〉古今引例》的作者就持这种看法:计谋与仁义道德是死对头。……对敌人仁慈必伤残自己。他嘲笑了宋襄公在战场上对敌人讲仁义而导致失败的迂腐做法,并评论说:"仁义道德拿来说说,用来骗人倒可以,但骗自己就不行。"
把谋略等同于阴谋诡计的人,也同样会认为谋略就是反道德。
所有这些见解,都大大降低了谋略的价值和谋略的层次,都把谋略排斥在战略之外,把它变成了战术问题和技巧问题。
克劳塞维茨比他们看得透彻。他说,"蒙蔽对方的诡计,不具有战略的价值。在处理人生问题时也同样。""狡猾与诡计,不是战略确定的常规方式。"(《战争论》)这是说,诡计是奇不是正。
诡计和狡诈可以获得战术上的胜利,很难获得战略上的胜利。因为战略是长期性、全局性谋略,任何欺骗都不可能是长期的全局的欺骗。火烧赤壁可以欺骗,联吴抗曹,则不可能欺骗。
诡计和狡诈可以取得一时的成功,很难取得长久的成功。因为蒙骗总是暂时的,而且是丧失人心的。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反道德的阴谋诡计,不会有很多人欣赏。
所以刘向说:"诚者隆至后世,诈者当身而灭。"这不是吓唬人,是真的。
诸葛亮的高明之处在这方面也得到了体现。在曹、刘、孙三人之中,刘备是道德感最强的。如果失败,大家都有人事之患,如果成功,道德感最强的,阴阳之患最小。这是他决定加入刘备集团的深一层考虑。通过这层考虑,他把谋略的功利追求和价值追求结合起来了。
为道义而战,失败了是烈士,成功了是英雄;如果悖逆道义,失败了是败类,成功了是奸雄。
成功之后的阴阳之患可以从三方面看,一是成功得彻底,天下无敌,阴阳失调,而导致自我衰败;二是成功得不彻底,但打破了旧的势力平衡,为了恢复旧的平衡,失败者们会联合起来对付成功者;三是获得成功的手段有问题,暴力手段获得的权力,很难指望人们以和平的态度对待它,为了防止这一点,要做许多过分的事情,比如像秦始皇那样,"废先王之道,焚百家之言,以愚黔首。隳名城,杀豪杰,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销锋镝,铸以为金人十二,以弱天下之民。"(贾谊:《过秦论》)目的是摧毁所有力量。
阴谋狡诈获得的成功,也很难指望人们报以阳谋和真诚。
以什么方式到手的东西,极可能以同样的方式失去。司马氏正是用曹操对待汉朝末代皇帝的方式,对待他自己的子孙,连细节几乎都一样。
谋略模式的最后一个环节,回到阴阳,是要求施谋者对谋略的结局做出评价,并采取相应措施。
当年李泌襄佐唐肃宗立下大功,被授以高位,他却请求告退。肃宗惊问其故,李泌说他有"五不可留":"遇陛下太早,任臣太重,宠臣太深,臣功太高,迹也太奇。"
这五太就是李泌担忧的阴阳之患。太早难久,太重人妒,太深见嫉,太高震主,太奇生疑。
如果说成败这个环节是结局,回到阴阳就是后结局。结局求胜,后结局求不败;结局求兴盛,后结局求得中。
打下天京,是曾国藩、曾国荃兄弟围剿太平天国的结局,裁减湘军,九弟还乡,是后结局。前者求功,后者求中。
求功是制胜,求中是安全。制胜和安全,是谋略要达到的两个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