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对夫妻的“关系”(1)

爱护树木是(或者应该是)我们的一种天性,就像呼吸一样。树木和我们一样,是大地的一部分,充满那种奇异的冷漠之美。它们如此地静默,满布树叶,充满光亮,投射出长长的阴影,暴风雨来袭时,更有一种欢欣的野性。每一片树叶,甚至最顶端的树叶,都在微风中舞动;烈日下,树影是多么怡人。靠着树干坐着,如果你非常地安静,就等于与大自然建立起一种持续的关系。许多人没能建立起这样的关系,是因为在他们开着汽车路过,或者边聊天边走上山的过程中,眼睛看着所有山脉、山谷、溪流以及千棵的树木,但是却太过专注于自己的问题,没能好好地观看,静静地欣赏。山谷对面有缕烟雾呈柱状向上蹿,下方有辆卡车经过,上面载着刚刚砍下的圆木,连树皮都还附着在上头。一群男孩和女孩从旁路过,聊着天,打破了这森林的寂静。

树木最终的死亡很美,它和人类不一样。沙漠里一棵死去的树木,褪去了树皮,因风吹日晒而发亮,所有裸露的树枝向天空敞开,实在是一幅奇妙的景象。一棵矗立了好几百年的老树,几分钟内就被砍倒,制成栅栏、坐椅,建造房屋,或变成花园里土壤的肥料。令人惊叹的巨木不见了。人类为了开辟牧草地和建造房屋,一步步地逼进森林里,砍伐树木。这儿有座山谷,周边的山丘也许是地球上最古老的,从前这里看得见印度豹、熊、鹿,现在全不见了,因为人类已经进驻本区。大地之美正慢慢地遭破坏、被污染。汽车和高楼大厦出现在最令人意想不到的地方。一旦你失去了与大自然和广阔天空的关系,也就失去了与人类的关系。

他和妻子一块儿前来,谈了许多。他的妻子很害羞,看起来颇聪明。他个性专横霸道,似乎很积极。他说,读了一两本我的相关著作,也听过我和其他人的对谈,他们必须和我谈谈。

"我们真诚过来和您谈谈我们个人的大问题,希望您别介意。我们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都在学校读书,算是幸运的。我们不希望我们之间的紧张关系影响到孩子,不过他们迟早会感受到。我们彼此很喜欢对方;我不用爱这个字,因为我了解这个字对您来说是什么意思。我们很年轻就结婚了,有栋不错的房子,以及一座小巧的花园。钱不是问题,她有自己的钱,我有工作,不过我父亲也留了些钱给我。我们来找您,并不是把您当做婚姻咨询顾问,而是如果您不介意,我们想和您谈谈我们的关系。内人相当含蓄,不过我确定她等一会儿就会一起讨论。我们已经达成共识,由我先发言。我们对彼此的关系深感困扰,虽然经常讨论这个问题,可是没有结果。您听过前面这段开场白了,现在我想要问的是,我们的关系出了什么问题?或者该说,什么是正常的关系?"

你和那些映着晚霞的云,关系如何?和那些沉默的树木,关系如何?这不是个不相干的问题。你有没有看见那些在运动场上、旧汽车里游戏的孩子?当你看到这一切,你有何反应?

"我不太说得上来自己有什么反应。我喜欢看小孩玩,内人也一样。对那些云或那棵树,我没什么特别的感受。我没想过这些东西,可能甚至从来没有好好地看过它们。"

他的妻子说道:"我有些感受。这些东西对我有些特别的意义,可是我说不上来。在那里玩耍的孩子有可能是我的小孩。毕竟我是个母亲。"

先生,请好好观察,看看那些云和那棵树,好像你第一次看到这些东西。看着这些东西,不要让其他事物干扰,也不要失神。看着它们,不要想它们是云、是树。只要用心看,用肉眼看。它们和我们一样,是大地的一部分,就像孩子,甚至旧汽车,都是大地的一部分。所谓的名字只是思想的一部分。

"很难看着这些东西而不想到它们的名字。形状其实就等于那个名词了。"

所以,字词在我们日常生活中扮演着非常重要的角色。我们的生活就像复杂而交互相关的字词所形成的一个网络。字词对我们有极大的影响,例如"神"、"民主"、"自由"、"极权主义"。这些字词令人想起熟悉的影像。"妻子"和"丈夫"是我们日常生活中常用的字眼。可是"妻子"这个词并不是真正的活人,它没有真正活人的复杂和苦恼。因此,这个词永远不是真正的人。一旦变成只有这个词最重要,那么真正活生生的实体反倒被忽略了。

"可是我抛不下字词和字词所带出来的意象。"

人无法把字词和意象分隔开。字词就是意象。观察一切,但却不涉及字词和意象,这才是问题所在。

"老师,那是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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