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公章(3)

中午我叫人去请他吃饭,他不肯来,我自己摇着轮椅去请他,他才勉强跟我走。我们就在解放路上,在我公司隔壁的鱼香楼。我谁也没带,包厢里只有我和他。我问他喝什么酒,他说随便,我便要了一瓶泸州老窖。他把酒拿在手里,眯着眼左看右看,终于看清了,说:“不瞒你说,我还没喝过这么好的酒。”三杯酒下肚,他眼圈和印堂上的黑晕转成褐色,眼睛开始有了亮光。他亮闪闪地看着我说:“你姐姐害了我,你知不知道?”

我摇头说不知道。他长叹一口气,说:“也是,那些事,你们怎么会知道?”于是他便说他的“害蛾诱杀法”,说阎瘌痢,说值夜。他又说其实值夜也没有什么,他巡夜时就碰到过,人家两个人坐在草坡上,隔得那么开,中间能过一头牛,除了说说话,能干什么呢?什么也没干。说人家这样那样,那都是大家瞎猜,以为阎瘌痢一定占了李玖妍的便宜。阎瘌痢可能是想入非非,但那是一厢情愿,李玖妍根本不是那种人,她肯定不会让阎瘌痢占一点便宜的。可是不管怎样,事情还是出了,他的大好前程被这件事情给毁了。他花了那么多心思,在黄跃春身上下足了工夫,才把土墩子垒起来,给自己创造了一个绝好的机会,假如不出那样的事,他决不会是今天这付样子,也决不会没喝过泸州老窖。他憧憬自己早已丢失的大好前程时依然是双目放光,“那一定是上大学,当工农兵学员,然后分配一个好单位,最差也是个国营大厂吧,再然后呢,跟人家一样,拿国家的钱去进修,照样混一个研究生文凭,一步好了步步好啊!若是那样的话,你见了我知道我吃几碗饭?可是却一步踏空了!”

“说到底还是你姐姐,俗话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怪只怪她名声出去了,结果把我也害了。”他想想又说,“不过我不怪她,她原本也无心害我,都是碰巧,我们这代人本来就碰得巧,他妈的什么好事都碰到了,一点没漏,全都是他妈的兜头一碰。”

他没说缺柴油,他也算是当事人,应该知道缺柴油,可他却把这件事情忽略了。看来他是个相当片面的人。片面的人都容易钻牛角尖,一般来说,一个人事事都钻牛角尖就会过得很糟糕。我给了他一张名片,叫他有事找我。我说:“尽管找,千万别客气。”他不住地皱脸挤眼角,挤了这只又挤那只,把两只眼角都挤出了的稀黄的眼屎。他用力擦一把眼屎,打着酒嗝说:“惭愧呀,兵子老弟。”我说:“哪里,不是你,我到哪里去听这些事呢。”

这以后徐小林来便老来找我,每次都是借钱,每次他都说实在不好意思,上回的还没还,倒又来向你开口。其实不止上回,上上回也不止,他一次也没还过。小鸡公说这下好了,你惹到了一个牛皮糖,黏在身上脱不掉了。有一次我也对徐小林说不好意思,最近资金周转不过来。他说我知道,没有像我这样不要脸的。我说要不过几天吧。他说能过几天我就不来找你了,我实在是过不去才来找你的。他想想又说,你千万不要误会,我决没有你姐姐坑过我我就赖你的意思,你借给我的钱我一笔笔都记了账的,我一定会还你的,不还我就不是人。大前年三月,他女儿拿着一封信来找我,我不知道是他女儿,看了信才知道。他女儿已经是个大姑娘了。他在信里说他快要死了,他的肝硬得像一块石头。他交待了两件事,一是他一共欠我五千七百五十元钱,他把记账单夹在信里,说这笔钱只能由他女儿日后慢慢还我;二是希望我看在他曾和李玖妍一起插队的份上,在他死后多多关照他的女儿。他说他烂命一条,死不足惜,只是留下女儿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个世界上,他实在放心不下。我看了信后鼻子发酸,心里更酸。我问他女儿,你爸爸现在怎样了?他女儿红着眼睛说,死了。我这才注意到她的水磨蓝牛仔衣袖上挂着一小片黑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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