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革瞪大眼睛,一步一步往后退。他尽管贪吃,但更怕死。以后他不敢站在我爸面前了,他远远地看着,还是把大拇指放在嘴里,涎水顺着拇指根挂下来。那个拇指头被他吮得通红肥胖,像一截吃足了肥的红萝卜般鲜亮。那是左手的大拇指,如今他左右手的大拇指都一样了,都白皙细腻,指甲盖红润光滑。他读大学时看了许多书,尤其喜欢历史,还喜欢《周易》,毕业后立志从政,说这符合国情。起初他走得不怎么顺,但他有耐心,说万事开头难,慢慢等机会吧。因为懂得抓机会,所以这些年他越走越顺了,才三十出头就是个副处了,可他不自满,说照现在的年龄层次来看,他还不算到点,到点起码要是个正处,最好是副厅。他的女朋友换了好几个,最近的这个为他做过两回人流--医院里做广告说是无痛人流,但女朋友还是痛得哇哇直叫,不知道是医生骗人还是她装出来的--可他却不忙着结婚,而是忙着准备功课。他的功课分两部分,一是看一些必须要看的书,二是走一些必须要走的关系,总之他是磨拳擦掌地要参加副厅级干部的竞聘。他说从副处到副厅是一种跨越,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他决不能错过,他早已瞄准了一个位子,希望能一箭中的。事实上他如愿了,果然是一箭中的了。
我爸一边吃药一边琢磨着怎么给李玖妍写一封信,他说我要在信里骂她个狗血喷头!我妈虽然没吐血,但-听我爸要写信骂人,便一再催他,你说写信的,怎么还不写呢?有我妈这样支持,我爸更是摩拳擦掌,说我怎么不写?我还跟她客气!他铺开信纸,把笔拿在手上,我妈趴在他旁边,两个人同仇敌忾,准备对李玖妍破口大骂了,可是却发现不是那么好骂的。他们毕竟是父母,不能像泼妇骂街那样不管不顾,也不能劈头盖脸张口就骂,无论如何也要先开一个头,可是这个头怎么开呢?两个人绞尽脑汁,你一句我一句,总觉得不合适,还不如开门见山,口气稍稍和缓一些就是。可是我爸一落笔,才说了几句,发现还是像个口无遮拦的泼妇。我爸非常沮丧,又另起炉灶,想尽量掩饰怒气,可难度太大了,反而显得居心叵测阴阳怪气。我爸只好把信撕了,撕信时咬牙切齿。
我妈见他动了气,不敢再支持他,劝他说:“你看你,又生这么大的气。要不还是别写了,等她回家来过国庆节,我来当面问她,看她怎么说!”
然而到了国庆节,李玖妍却没回来。
直到这年腊月二十九,乡下的金秀姑姑和细宝伯伯来了又走了,李玖妍才回来了。她显得很麻木,什么也看不见,既没有感到家里的气氛有什么不对劲,也没有看见我爸是一副病相。我爸的病是一望而知的。那一口血把元气吐掉了,不是有药和肉饼汤扶着,慢慢回了一点头,那副枯萎的样子恐怕还要严重些。可是李玖妍一点也看不见他的枯萎,她的眼睛干什么去了呢?厨房里一只黑药罐子在咕嘟咕嘟地熬着药,我妈手上垫着锅布,握着药罐子往一只搪瓷碗里滗药汤,我爸咕嘟咕嘟地喝药汤。别说看,就是闻一闻,也能闻出我爸的病来。那个救了我爸的板车工熊大头,来我们家时都把鼻子皱起来,“你们家就是一只药窖啊。”可是李玖妍进了这只药窖却没一点感觉,耳朵鼻子和眼睛都成了一个摆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