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家庭简史或瑞士手表(4)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大概是零晨,我姐姐回家后,把我推醒的。她说你怎么趴在凳子上睡觉呢?她又说你看没看见爸的手表啊?我摇摇头。我的枕在耳朵边的手悄悄地动了动,把表握在手心里,然后又把手藏进衣兜。她四下里看着,又跑到我爸妈房里去找了一遍,说:“奇怪,家里没他的表,叫我找什么表?”

她把我抱到我的竹床上,帮我脱掉套在脚上的鞋,打来一盆水,给我洗脸洗脚。她给我搓腿时老捏我的腿骨,似乎怀疑我腿上根本没长骨头。我的腿细瘦灰白,跟蛇一样又凉又软,而她的手茁壮红润。她一边用脚布给我擦脚,一边问我,“你猜妈生了个什么?”我摇摇头。我的心思在我的手心里,瑞士手表就在那儿响着,可她一点也没听见,她说:“一个弟弟。”

她去倒水时我把手表塞到了我的枕头下。我睡的这张竹床缺了一条腿,那条腿是用几块砖代替的。天气似乎是初夏,竹床上铺了张草席,我躺在草席上一动不动。瑞士手表隔着芦花枕头在我耳边响着,声音很小但很清晰,可我没有再梦见自己奔跑。早晨醒来后我怔怔地坐着,从枕头下又把表捏在手心里。手心里的汗把表都浸湿了。

我姐姐已经煮好了水泡饭,给我盛了一碗,她自己吃完了,又去厨房里给我妈煮面条。她很会做家务。她对做家务有一种热情。除了做家务,她还对毛主席像章充满了热情。她有十几个毛主席像章,大小都有,有一个比酒杯口还大,我们都叫它“红太阳放光芒”。那时候老鼠街一带的小青皮们最喜欢抢像章,还专抢女孩子,他们一箭双雕,把像章和胸脯都按住,意味十足地抓一把。我姐姐也被人家这么抓过几次,衣服都被扯破了,但她不怕,她把破洞补好,再将“红太阳放光芒”扣在补丁上。那天她胸前戴的就是“红太阳放光芒”。她用毛巾包一只装满面条的搪瓷把缸时,忽然看见了桌子上那块汗腻腻的手表,她眉一跳,转脸看着我:

“李文兵,怎么回事?”

我不看她,我趴在凳子上,仰脸看着西北角上的那根烟囱和它喷出的烟。烟囱是发电厂的,很高,喷出的烟像乌云一样。

她出门时狠狠地按一下我的头。

她提着一把缸面条,兜里揣着我爸的瑞士手表,从老鼠街到红旗路五金交电门市部门口,在那里挤二路公共汽车。下车以后,在去妇幼保健院的路上,她碰到了她的同学魏红。魏红是个很热情的人,那时候在“丛中笑”战斗兵团当宣传部长。魏红吃惊地说:“李玖妍,你怎么还在给你妈送面条呢?你要做逍遥派吗?”李玖妍说怎么了?魏红说:“你不知道斗争多激烈?人家要抢我们的阵地呀!”李玖妍一听,叫魏红等等她,然后风一般跑进医院,把面条和手表往我妈的床头柜上一放,转身就往外跑。

三天后我看见了我弟弟,我妈抱着他从医院里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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