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毛是我最早的酒友之一,他喜欢下厨烧菜,还喜欢在街头巷尾发现特色下酒菜,尤其对民间那些藏在檐下地角的食材具有强烈的好奇心,是我酒友中在下酒菜方面有着最多实践经验的人之一。
大学时我就喜欢上了喝酒,而且酒友发展极其迅速。我结交了胡玉、万夏、二毛、敖哥、马松等人,大家经常一起东游西荡、写诗喝酒,很快就过上了“诗酒风流”的快活日子。 我经常说:我们这些人是因为很多个共同目标走到一起来的。
那时我们都很穷,倒吊起来也敲打不出几个子儿,对下酒菜没法讲究。想要喝酒时,我们有时会模仿阿尔巴尼亚电影《海岸风雷》里的叛徒老大的台词:“穷得连根上吊的绳子都买不起”。下酒菜很少,但胃口好,我们的口头禅基本是“只要能下酒就行”。那时我的朋友中,马松对下酒菜的底线是:起码要卤猪耳、豆腐干和花生米。二毛则在此基础上增添了两个菜:凉拌菜和回锅肉,可以酒足饭饱——二毛要把我们往小康方向带,要我们和国家一起迈开羞涩的步子往前走。
后来,酒友遍布五湖四海了,下酒菜也多了起来。我们发现,酒友里面也分成对下酒菜讲究与否的两种。不讲究下酒菜的朋友在我们的友谊中一直显得扑朔迷离,这样的哥们,我们不抛弃,但也不挽救,我们有时也会在酒局上不离不弃地发出亲人般的呼唤,但这样的人如果组局,且还不知己知彼地呼唤我们赴酒小菜少的局,那就跟社会呼唤失足青年一样,听到这样的叫桌,我们耳朵就不怎么好使,我们会装聋作哑朝别的方向走,我们是酒中浪子,没舒服的下酒菜我们没法金不换。在酒色攻心的青春岁月,我们别的谱摆不起,但我们拿稳了吃喝上要做自己的主人。
有一年,我和二毛、万夏、何小竹等在涪陵杨顺礼家起火烹食,大家各展才艺,拼菜成局。唯杨家有一坛精心呵护的四川泡菜雅丽俊俏、可口绝伦,为大家赞叹不已,这大概也是二毛在其后来的庖厨生涯中,非常重视四川泡菜的开始。很巧,第二天,杨顺礼的朋友陈乐陵从重庆来看杨顺礼,大家见面认识后,陈哥从挎包里拿出一把又大又长的菜刀进了厨房,很短时间就给大家做了一桌下酒菜。出门访友也随身带着自己顺手的厨刀,这让二毛既吃惊又佩服,以至于二毛后来常常感叹:美食在民间,民间有高人。
我常常翘首而望二毛的酒局,我那时还是单身汉,在人生的路上吊儿郎当。人家二毛下手快,娶妻成家、当炉庖厨一气呵成。二毛爱酒好客,家中桌边常常坐着一两位咂小酒的客人,原因是其桌上天天有三盘四碟。二毛喜肥糯好醇香,和我算是一条食物链上拴着的两只蚂蚱,我们有着原材料上崇尚低端的理想,以及对白酒、黄酒、洋酒、啤酒爱憎不太分明的的修养,我们对酒菜没有营养上的追求,只管好吃就大叫“端上桌来!”
现在,二毛一如既往喜欢整饬下酒菜,舞刀弄勺多年,差不多算是成了精。但他和川菜酒楼里的大厨颇有分歧,二毛的底子也是川菜。根据我的观察,二毛从不认为麻辣是川菜的灵魂,二毛对麻辣看得不重,常睁只眼闭只眼,他认为麻辣是川菜的外衣,有时更是川菜的虚荣心。
二毛看待川菜像学者对待注释,喜欢追根溯源,喜欢寻找口感上的原始动力。二毛非常不喜欢流行菜式,他认为那是没头脑、没见识的烹饪新兵们玩的把戏,他对豆瓣、豆豉、泡菜、榨菜在烹饪中的穿梭和停留青眼有加,对腌、醡、风、腊、薰、酱等民间美食遗产也颇有心得。
不久前的一天,我在重庆上清寺的一家小巷餐馆吃烧菜,听见该店老板吩咐厨子做红烧肉不要放辣椒,厨子却坚持要放辣椒,争执不休,老板上火了,只得质问厨师到底谁是老板才作罢。这使我想起一次相同的情形:在成都郊外的一处农家乐,烹灶边上有一桌美女客人向厨子提出了部分要求:首先是不要放味精和辣椒,厨子勉强答应了。美女们进而提出不要放花椒,厨子不太同意,在灶间抬头认真地和客人商量,说应该适量放一点,否则不香,表情非常不高兴,在美女们坚持下也只得同意不放。没想在菜即将下锅前,一美女又用低沉的声音提出了最后一个要求:豆瓣也不要,这下厨子忍无可忍,把炒勺往往锅里一扔,不做了。
世上七十二行,烹饪行业最是顽固保守,天底下的厨子大部分都很固执,对师承非常忠贞,对调料更是钟情。二毛没有清晰的师承,其烹饪招数来路复杂,有迷踪色彩,但他毕竟是厨子,固执、忠贞、钟情的特点统统不缺。不过在我看来,这一切都仿佛是开了窍的,是被饕餮特别加持了的。一个来路不明的厨子坚持自己舌尖上的感觉,正说明他在口感上有特殊心得,他的固执就形成了他风格的菜地,他的忠贞就形成了他味觉的窗户,他的钟情就形成了他面前的下酒菜。如是而已。
下面,赋诗一首:
酒醉心明白——给二毛的绕口令
二毛是诗人的厨子,
诗人是历史的下酒菜。
历史是政治的酒水单,
政治是人民的酒劲儿。
人民是诗歌的厨子,
诗歌是国家的味蕾。
国家是社会的酒局,
社会是民族的账单。
民族是人类的餐馆,
人类是大地的客人。
大地是宇宙的吧台,
宇宙是生命的酒器。
生命是黑夜的侍者,
黑夜是诗歌的窗帘。
诗歌是酒徒的视野,
酒徒是二毛的兄弟。
二毛是厨子的样品,
厨子是二毛的外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