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幻想专家

大约是在第一百零八次生命忧郁周期的最后一天,我拿着切蛋糕的透明塑料刀在左右手腕各划两刀,完成象征性的死亡仪式后,忽然非常厌弃每年四至八次不等的忧郁浪潮来袭时所玩的自决游戏,举凡像薛西弗斯一样把床搬到书房、书桌搬到卧房,或竖着枕头,拿头去撞(直接撞墙,头会痛),或躲入衣橱吊单杠,假装正在垂死边缘……拜蛋糕刀的启蒙,我发现自己的幼稚,还好没人知道这些儿童时期留下来的小孩玩具。

基本上,忧郁骨是天生的,当它意识到自己被禁锢在时间与空间、工作与责任、现实与压力的钢网中,如一朵娇贵的艳百合陷溺于逐渐凝固的水泥浆时,它便要求作主,企图叛逆、逃逸,当所有的努力彻底失败,便举行象征式的解脱,次日又兴高采烈地坐在办公桌前歌诵“上班生涯”。

现在,我熟稔另一种游戏,以阶段式的偷闲政策分化无药可救的忧郁痼疾。技术上,偷闲分为两派:行动派与幻想派。前者适合正常人,后者适合不正常者或穷人。

就行动派而言,跷个班到凯悦饭店喝下午茶或假日飞垦丁度假,算是初级班偷闲;中级的往巴厘岛或马尔代夫潜水,晒一张黑皮当纪念戳。然而对像我这般四体不勤、悭吝成性又缺乏求生能力的都会新贫而言,行动派的偷闲法实在太劳师动众了。

幻想,曼妙的幻想可以立刻解决偷闲欲,只要趴在桌上小眯,立刻前往无人的阳光海滩游泳,享受亮蓝的海浪在你身上冲击的快感,辽阔的海洋只为你一人合唱雄壮的夏日情歌,你可以高声呐喊、尖叫,用歌声诱捕在天空盘旋的海鸥;你的眼睛浸了海水有一点酸枣似的涩,但脚底被流沙与贝壳摩挲得十分酥痒。你仰泳,随着回潮在海上漂浮,好像一条水做的热带鱼,一只小海蟹不知何时爬上来,把你的身体当作光滑的、有芬芳气息的肉体岛,现在它四处搜索,进行迷人的田野调查。而你靠近了一座翡翠般的小岛屿,有人已为你凿破椰子,新鲜的椰汁渴望被你吮吸,不远处,烧烤的大龙虾已散出无法抵挡的香味了……

当幻想派的偷闲老手从海滩归来,正在寻思下回该去印度观赏恒河落日,还是潜入梵高的麦田群鸦俯听土地内腹悲壮的鼓声时,行动派的偷闲者才刚刚抵达中正机场,乖乖排队等着行李过磅。

一九九二年八月 《中晚·时代》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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