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三只蚂蚁吊死一个人(2)

自从我练就半游戏半认真的人生观之后,人生道上的枯木漂石、鼠屎蟑螂鞘,随它们爱来就来,爱去即去。情感受创、事业多磨,也不过像一锅好汤飘了一粒蟑螂屎,舀掉它,汤头还是鲜得很。遇人不淑、怀才不遇,加点破财消灾,也犯不过扯肺动肝拉一滩鼻涕眼泪。照我的老法子,蚂蚁舔过的甜糕我一样吃,如果它们很慈悲留给我的话。

挫折,是我道上的朋友。当然,这是经过多次被莫名其妙扛进蚂蚁窝之后,才换帖的。

在我还没有认识可爱的蚁兽之前,那是我这一生中最金碧辉煌的岁月。我相信必定有几位长翅膀的仙女成天无事可干,搧着小翅跟着我在乡村的每一条路上飞来飞去。我甚至以为,过于奇妙地躺在稻梗上摹仿云朵的姿势,或眯着眼睛摇头想把世界全部晃成绿色这种傻事,必定是她们促狭着哈我的脚丫才使我变得如此快乐,莫名其妙的快乐。我至今想起那些短暂的时光仍会心痛,因为人不应该那么无邪地快乐,它的消逝,意谓着仙女们的早夭,因为我不小心误跨人世的门坎,不得不开始早熟。

从此以后,快乐像乞丐碗内的剩饭残羹般值得感恩,因为,挫败与痛苦才是我们本份的粮食。

意外。总是意外。在我生命历程里的挫折事件从不肯慢慢撒苗、冒芽,以让我储蓄应变能力去挡它。它们突然发生,一次来临足以崩垮我所依循的秩序,逼我不得不从废墟中拣起碎成片儿的自己,离弃旧土,再找一处荒野,打桩砌墙安了身。我总是清楚,这一走便永远回不来了,那儿的风土人物与故事,都将成为储放记忆的抽屉里的碎纸头、破画片,以及不能再咬住什么的回形针。

如果历经挫折也像蛇必须蜕皮的宿命,我猜想我所蜕的皮够织一条拼花地毯吧!

但是,人不应该过度炫耀自己的痛苦,因为任何一条街道的拐角仍躺着比我们更痛的人。能够正常地一肩挑起自己份内的破败玩意儿,毕竟是一种福气,有些人遭遇到的袭击,压根儿非他能力所能负荷;譬如有着五十公斤肩力的人担四十公斤石头,与有着十公斤肩力者挑二十公斤担子,哪个重呢?

我这样子看挫折,渐渐把它当做修行。

人生的结构,也像月之阴晴,草树之荣枯,一半光明一半黑暗。我们之所以容易受伤,乃因为在尽情享受美好的一半之后,更贪心地企求全部圆满。我们并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却习惯在挫折来临时怨声载道,仿佛受了多大的冤屈。人是追求完美的动物,而完美只是激励人怀有向上意志的信念而已,人生的基础结构无法得出完美。

挫折的来临,有时象征一种契机。它可能借着颠覆现行秩序,把人带到更宽阔的世界去。它知道人常常不知不觉地窝在旧巢里拒绝变动,久而久之成为瓮内酱菜。它不得不以暴力破缸,让人一无所有,赤手空拳从荒芜中杀出生路。当他坐在新庄园品尝葡萄美酒回想过去的折磨,他会衷心感谢挫折,并且不可思议自己为何能在那只酱缸窝藏那么久!

挫折,开发了我们再生产的潜力。我已经不再觉得被崩垮的故事与人物,有什么值得眷恋的地方,这种看来相当寡情的性格,根源于对人生有了更开朗的看法。过去的,好比一张被雨淋湿的旧报纸,不需要再背诵新闻内容,更犯不着以体温烘干冷湿的纸张。我但愿自己永远保持一种自信:现在拥有的比过去任何时刻都丰盛。

所以,三只蚂蚁背着绳索在我背后蹑手蹑脚的时候,我起了愉快的游戏心情。它们以为寻获了庞大猎物,流露出不懂得节制的快乐;我暗算它们将扛我到更曼妙的世界去,同样流露出过于猴急的表情。

反正,我已经被绑架许多次了,知道什么样的姿势有利于打包。反正,我已经无可救药地寡情了,当然不会捧着人生里的古董珍玩增添蚂蚁们的负担。它们喜欢绑我就绑吧,有时候不妨学习视一切如粪土,连牙刷也不要带。

三只蚂蚁像忠党爱国的军人呼过伟大的口号之后,又激烈地猜拳,这时间够我在它们胜利的旗帜“战俘一名”底下填写自己的名字。当它们达成协议又经过热情的握手礼仪,终于发号施令:“一、二、三、四,左脚、右脚、前脚、后脚”一面踢着漂亮的正步,一面抽出天线,收听广播电台是否播报三只蚂蚁吊死一个人的新闻号外。

它们过度兴奋以至于不曾发觉,扛着的那个人正在打呼,尾随在后的仙女们搧着小翅膀,把七彩的鼾泡搧到天空,三只蚂蚁误以为远方蚁国正为它们的胜利施放烟火,非常感动地朝着鼾泡行举手礼,又激动地呼了口号。

一九八九年十二月 《联合文学》

一九九四年六月修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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