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赖活宣言(2)

我坐下来,继续啃义美红豆牛奶棒冰。(很遗憾它不是枪。阳光是冷的,棒冰是烫的。我讨厌棒冰。)

于是,像通俗剧的发展,我开始跟他“拉擂”。(聊天、扯皮、搅局、调戏之意。例如:海基会与海协会正在“拉擂”两岸事宜;老板与总经理正在“拉擂”加薪比例。)

“嘿,墨镜诗人,什么时候出诗集?”

他这才发现我,坐起身,褪下墨镜,抹一抹眼屎,弹个花指,又戴上:“没人肯出。”

“你知道问题出在哪儿吗?”

他很正经地以两坨大墨镜对着我,使我原本想说的关于文学人口如何流失的严肃意见消散,被那两坨墨镜勾起突梯、滑稽的想象,于是我伤害了他:“你的诗只有盲人才看得懂!”

我大笑。没想到他比我还乐:“也不错啦,重见光明。”

我笑不下去了,这家伙是个无药可救的乐观主义者。就我的逻辑而言,从墨镜联想到盲人、墨镜诗人的作品只有盲人才看得懂,是基于无法用红豆牛奶棒冰枪杀他以至于改用吃红豆牛奶棒冰的嘴说话伤害他。某种程度而言,等同于枪杀了。而他整个扭曲我的原意,他认为他的诗可以使盲人重获光明。

我感到无趣,叹了一口气。

“你有没有看过我儿子的照片?”

他从海滩裤口袋掏出皮夹,打开,抽出照片,我接了,看一眼,还他,“很可爱。”我说。(我比较有兴趣的是皮夹内的卡,信用卡、贵宾卡、通提卡、挂号卡、打折卡……卡愈多表示被“卡”得愈紧。他的卡蛮多的,刚刚瞄了。儿子有什么好看的,满坑满谷的小孩子,在地球上。)肮脏的海水浴场,海浪机械式地扑向沙岸,嬉闹的孩子们框在救生圈里玩水,男男女女的泳衣肉体追逐五彩海滩球,不远处飘来烤香肠的气味……我觉得腻,这个世界太痴肥了。这就是人生吗?这就是我们所热爱的混账人生吗?

在我陷入严重疏离状态时,他唠唠叨叨说了些银行贷款、保姆费、牌照税、保险费之类的混账名词,我非常不耐烦,几乎要用我尊贵的左脚跩他那圆滚滚的肚子时(对不起,插播一下,悲观主义者通常有暴力倾向。)有一句话把我拉回现实,他说:“我的人生剩什么?混吃、赖活、等死,就这回事!”

好险,幸亏没跩,是个同志呢。

“欸,你干脆写一本《赖活手册》算了,别写诗了。”我兴奋地说。(狗改不了吃屎,编辑改不了拉稿。)

他有精神了,侃侃而谈现代台北上班族--尤其像他一样“五子登科”每月至少十万才能打平(加上侍奉父母、红白献金、弟兄弹性借贷)的中年男子随时随地充满疲惫、无力感,赚钱速度永远赶不上花钱速度,只看到脚下荆棘嗅不到远方玫瑰。(大概指没能力奉养“外婆”--外面的老婆)为了薪水及劳保,不敢对老板拍桌子摔板凳;为了孩子,不敢对老婆大小声,狗还有狂吠的自由,他不如狗。

“所以我跟自己讲:老李啊,”他说:“你就认了吧,一辈子当乖宝宝,万一有一天‘过劳死’了,大家会说你是个‘好人’,跟你鞠躬!”

“是。”我说。“不是。”我又说。(有什么差别?坏人的灵堂放黑白照,好人放彩色照?也许好人收的奠仪多一点!我偷偷觑他一眼,太绝望了,他那张脸准收不到好价钱的。)

“还能怎样,赖活嘛!”他几近自言自语,不停地捏那口空罐,挤牛奶似的:“比方说搭飞机,你以为我不怕啊,怕得半死。转个念头,摔飞机也不错嘛,捞个百来万给儿子当教育基金,说不定我还变成徐志摩第二咧!”

“是啊是啊,诗还选入国中课本,两大报给您做‘寿版’,风风光光的!”我奉承着:“扯远了。我们这些饿不死吃不撑的都会小市民太需要您这种睿智的赖活哲学,讲真的,说不定这书蹬上排行榜,您下半生就靠它吃穿了,而且,有能力养几个热呼呼的‘外婆’!”

“外婆不是只有一个吗?”

这家伙太纯洁了。

如同我们所知的狡诈编辑与伪善作者的“拉擂”关系,墨镜诗人最后答应给我一本《赖活手册》。(就这点而言,我觉得自己挺卑鄙的--这话别往外传,免得毁了我的一世英名。)不过,光阴似箭、日月如梭,那家伙从此杳无音信,也不知正在“赖活”呢还是正在写《赖活手册》?

我的嗅觉告诉我,这猪八戒一定躲到飞机上写诗了,他始终相信他的诗可以使盲目的人重获光明。

提醒我,下回碰到别忘了跩他个二百五,悲观主义者通常有暴力倾向,在我们这个充满奇迹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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