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城记 (4)

沉默,审视。有一个瞬间彼此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我的目光一遍一遍地在他的脸庞上停留,一遍一遍扫视他的全身。那个曾经那么熟悉的人,那个记忆中千百遍想起?人,那张永远也不会忘却的面容。回忆和现实天衣无缝地重合在一起,他依旧是那样,没有改变。可是我们只能隔着一张茶几不痛不痒地互相问候着近况。我翻出杂志上我的照片给他看,他翻出新产品的图片给我看,我知道他很好,他知道我也很好,于是,再也找不出什么话可以说。我们只好面对面一支接一支地抽烟。

我们同时拘谨起来。房间的电视里正在放着一个古装电视剧,可是谁也没有把目光转过去一眼。我痛恨自己,所有的镇定所有的幽默感都消失得无影无踪,说出来的每句话都索然无味。他说房间太热,因此他的脸有一点点微微发红。我想,也?更多是因为两个人在一个封闭的房间里产生的不自在吧。或许,在我的面前他一直感觉不自在,因为我太是一个咄咄逼人的女子了。

当整个房间烟雾缭绕的时候,他说我们还是出去吃饭吧。我乖巧地跟在他的后面出了门。到此为止的时候我的一切表现虽然不能算是尽如人意,但是也算得上是中规中矩,平静礼貌客套。他特意打电话问过朋友杭州最好的酒楼在哪里,于是我们上了车,在堵车时分的街道上穿行。还是像从前一样坐在他的旁边,车里有清新的很好闻的香水的味道。可是这辆车子是新的,不再是我曾经坐过写过的那一辆。那么身边的这个人,还是?是我记忆中曾经以为的那个男人呢?么多年以来,我看得到自己的成长与改变,但是我不知道我是否看到了他那些默默地改变。他是一个让我崇拜的男人,看着他一点点把工作做得有声有色,看着他渐渐不再轻易发脾气不再随便忧郁,但是,他此刻的心情是如何,我猜想不到。我只是坐在他的身边默默地看着他,看着他握紧方向盘的手因为用力,指节微微地泛出一点白色。我忍不住伸出手抚摸他耳边的头发,发丝从我的手指缝隙中滑落过去。这一瞬间,突然无限伤感。

是的,我们都老了。我们再也不能一起相伴着走过那些成长的道路。我们都逐渐学会了坚?,逐渐学会了和自己以及这个世界和解,我们再也没可能在彼此的生命中有所交集。即使现在我坐在他的身边,即使我依然能够轻轻抚摸他鬓间的黑发。这么近,那么远。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就是我在你的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世界上最残酷的事情,就是我在你的面前,你却假装不知道我爱你。可是,每一种能伤人的痛,最后都会痛及自身。《情人》里面,老年的杜拉斯某一天接到了一个电话。第一声她就听出了话筒那端的那个男人的声音。那个男人对她说出心里话,他说他和从前一样,仍然爱着她,说他永远无法扯断对她的爱,他将至死爱着她。在合适的?间地点遇见了一个相爱的人,然后是分开,每个人都是这么过的。可是这句话在我的心里挥之不去。那本小说的开头和结尾都是令人心碎的重逢。就好像此刻我的心碎一样。外面的街道很拥挤嘈杂,我们评论着路边开过去的奔驰小跑车和陆虎吉普,但我的心在不停地下坠,朝一个不可测的深渊。那一刻,我终于绝望地发现,我和从前一样,仍然爱着他,我不知道什么才能扯断对他的爱,我知道或许我根本就不想扯断对他的爱。

眼眶毫无预兆地红了,感觉到眼泪似乎要不听话地奔涌而出。可是我有一副巨大的浅色的墨镜遮住了我的脸。浅色墨镜的好处就是即?天黑了也可以戴出去装酷,或者用来遮盖点什么东西。我用变了调的声音和他东拉西扯地谈着家常,一只手的指甲狠狠地掐着自己的手心,只是为了不要让眼泪落下来,因为那会弄花了我的妆。我并没有感觉疼痛,因为我的注意力全在他身上。以前我可以摇下窗户在他的车上肆意地抽烟,但是现在我不敢,因为那辆车看上去很新,车里的空气也很好,外面的灰尘又太大。

好了,现在我在一个受伤的胃后又有了一颗惨痛的心。到饭店的时候我基本已经平静下来了。那居然是某年深夜和朋友们一起夜游杭州时宿过的饭店。记得当时就曾经嘲笑过楼梯上那一排屁?朝外的鎏金大象们,那时候是怎么也想象不到如今是我们二人前往就座的地方。他们何其有幸,因为他的到来,会被我牢牢地印在记忆的深处。有一个夫妻两个人吃鱼头的故事是这样的,因为妻子总想叫丈夫吃鱼身上肉多的地方,所以自己谎称爱吃鱼头,于是丈夫每次都主动夹鱼头到她的碗里。直到临终的时候才知道,他们两个人彼此都吃了自己不爱吃的那部分一辈子。突然想起这个典故,是因为其实我想要说一句实话,那就是其实我根本不喜欢吃鲍鱼。但是鲍鱼很贵,每次都毫无怨言地请我吃最贵的那一种,对我来说和嚼一块蘑菇没什么太大的区别。但是我依然?开心,因为还有人爱我到了愿意请鲍鱼的地步。天知道,我是多么渴望一茶一饭的平淡,或许是亲自为人做一份早餐,或许是两个人甜蜜地喝着仅有的一碗粥。我依然感谢他,感谢他对我的呵护和重视。他甚至肯陪我喝一点点酒。惦记着他的身体以及回程的路途,我一再阻止了他倒酒的动作,我不顾礼节地把自己的杯子倒得很满,喝得又快又多。那些可恶的红酒仿佛眼泪的催化剂,害人在吃饭的时候依然要把墨镜戴上。我的心里充满了愧疚,那真是一顿糟糕的晚饭。饭店搞坏了食物,我搞坏了气氛。

他的话并不多,他只是一直在听我说。他假装没有看到我?泪水,他不会哄我,他更不会帮我把眼泪擦掉。他只是看着,听着。我知道,那些泪水可能会从他的心里流过。所以,我知道我是一个多么不懂事的女人。但是忍不住,镜子里的我再也没可能哭得如梨花带雨,只可能像被风雨肆虐过后的残花败柳。我其实并不悲伤,我只是伤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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