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犰狳(1)

我妈名叫塔碧莎,但除了我外婆,没有人这么叫她。外婆最讨厌小名--不过我是唯一的例外,她从不叫我约翰;我永远是她的“强尼”,即使我长大了,变成人人口中的约翰,她还是叫我强尼。对其他每个人而言,我妈就叫做塔碧。我记得有一次路易斯·梅里尔牧师提到塔碧莎三个字,不过那是当着我妈和外婆的面--当时他们之间有所争执,或者可说有事相求。事关我妈决定离开公理会教会转向主教制教会,梅里尔牧师对着我外婆说话,仿佛我妈不在场似的。他说:“塔碧莎·惠尔莱特是我们唱诗班里天使般甜美的声音,如果她离开我们,这个唱诗班就像失去了灵魂。”我必须补充一下,替梅里尔牧师说句话,其实他并不常用这种拜占庭式的混沌语调说话,不过他像在圣坛前布道似的,一本正经地劝阻我妈和我离开他的教会。

我小时候的新罕布什尔州,一般人家里养的猫咪几乎都叫做塔碧,不可否认,我妈确实也具备猫的特质--但绝对不是阴险或偷偷摸摸的感觉,而是猫的其他特质:爱干净、井然有序、沉稳自得且可以让人抚摸的特质。我妈和欧文·米尼大为不同,她看起来是可以碰触的;我总感觉得出很多人想要或是需要碰触我妈。我说的并不只是男人,即使以我当时的年龄,都可以感觉出男人和她在一起时,两只手是多么不安地蠢动着。我的意思是,每一个人都很喜欢碰触她--但她对触碰她的人所采取的态度,决定了她被触碰的反应,这一点也很像猫儿。她可以表现得非常冷淡,让对方触碰的动作立刻停止;她也可以相当配合,甚至像猫儿以快得出奇的速度摆脱被触碰--她也会凭直觉的低头避开或转身闪开任何人的手,就像我们会出自本能的发抖。她还会表现猫儿常有的另一种反应,她会沉醉于被触碰的感受--毫不害羞地扭动身躯,更用力地抵着抚摸她的人的手,直到(我常会想象)任何靠她够近的人,都可以听见她喉间发出咕噜噜的低沉颤音。

欧文·米尼,一向言简意赅,绝不废话,他还有一种蓦地冒出一句话、立刻语惊四座的习惯,活像把铜板扔到池里似的语出惊人,而那惊人之语也跟着沉入深深的池底,如同真理一般,留存在水池最深处,深不可及……欧文有回对我说:“你妈好性感,我老是忘记她是别人的妈妈。”

玛莎阿姨曾向我的表兄表姐透露有关她对我妈的评语,十多年后他们告诉了我--她说我妈“有一点单纯”--我相信这是心怀嫉妒的姐姐对妹妹的误解。我的玛莎阿姨就连我妈最基本的事也不了解,那就是我妈根本就附身在错误的肉体。塔碧·惠尔莱特看上去像个小明星--体态丰满,曼妙诱人,容易听信别人的话,很希望讨人欢心,或者就如我玛莎阿姨所谓的“有一点单纯”;总之,她看上去是可以让人碰触的。但是我坚信我妈真正的个性和她的外在截然不同。身为她的儿子,我很清楚她是个几近完美的母亲--她唯一的不完美,就是在她去世之前,没有告诉我我的生父是谁。除了是个几乎完美的母亲,我还知道她是一个快乐的女人,一个真正快乐的女人,并且能让某些男人和几乎所有的女人为之疯狂。虽然她看似静不下来,其实不然。她很满足--这点也和猫咪一样。她看来对生命并无所求,唯一要的是一个小孩和一个忠实的丈夫。请注意,我说的都是单数,而且这非常重要--她不想要很多小孩,她要我,“只要”我,所以她拥有了我;她的生命中并不需要许多男人,她只想要一个男人,一个“合适的”男人。在她过世前不久,她找到了这个男人。

我说过了,我的玛莎阿姨是一个“可爱的女人”,我的意思是:她很亲切、很迷人、很正派、很慈祥而且心胸宽大,所以她始终对我很好,也很爱我妈;只是她从来不了解我妈--当一丁点儿的妒意和误解混合时,麻烦就大了。

我也说过,我妈是个丰满的女人,这和她一向端庄的穿着有点冲突;她的确会炫耀她的胸部--但绝对不袒胸露乳,只有她那健美且纯洁无瑕的肩膀例外,她的确很喜欢展现她的肩膀。然而她的衣着从不随便,从不放荡,也从不艳俗;她对颜色的选择非常保守,我记得她衣橱里的衣服不是黑色就是白色,但只有配件例外--她喜欢红色的配件(红色的围巾、帽子、鞋子和手套)。她绝对不穿紧裹住臀部的衣裳,但她喜欢露出她的纤腰和美好的胸部,正如欧文的观察,她的确是所有母亲中胸部最美的一位。

我不觉得她很轻浮,她并没有勾引男人--不过我那时才十一岁,懂什么呢?或许她真的有一点轻浮吧。我一直想象她将她的轻浮留在来往波士顿缅因线的火车上,而在世界上其他任何角落,甚至是在恐怖的城市波士顿,她绝对是我最标准的母亲--但是在火车上,她可能会勾搭男人。不然她该怎么解释她邂逅我生父的事呢?大约在六年之后--在同样的火车上--她又认识一个要和她结婚的男人!难道火车在轨道上行驶的律动多少解放了她,使她的行径脱离个性?难道她在火车上就变了个人吗?只因她的双脚离开了地面?

我只有一次表达出这种无稽的惶恐,只对欧文一人,他听了很震惊。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