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红》第二节(2)

奇怪的是愈兴高采烈愈不会口吃,流利得像畅销通俗小说。

沉默,浓浊的呼吸,然而今天的沉默如铁球丢入湖里再也浮不起来。她的脑海回荡着铁铲敲锅的声响而无法消音,眼睛定定地看着床上骨瘦如柴的八旬老人,恍然错觉自己是个盗墓者,把原本躺在棺内的前朝老翁盗回现代。她深深吸口气,似乎想辨认隔壁家锅子里的菜肴,晚餐时刻,饭桌上应该有一家四口:稍嫌严厉的父亲,到处掉饭粒、两脚在桌底下晃啊晃的小孩,抱怨安亲班收费太高的妈妈 她一面凭空抽丝一面自行衍生,搓成粗绳,让意念有所凭借,从泥淖中抽身攀至崖顶。是的,她羡慕想象中的每户人家,大灯大火的。他们的时间朝前走,脱壳似的,她的时间锁在过去与未来之间的冷窖里,两年、三年、四年 第六年了,还没有找到出口。

是的,床上躺的是她的父亲。尽管老人斑洒遍松弛多皱的脸皮,难闻的浊味自半僵的嘴巴溢出,而心智早已从白发稀落的脑部逃逸,他还是他,一个被死神遗忘、被司命之神抛弃的世间父亲。他千金万银的人生花光了,只剩下她,陪他在半途等待,遮眼望向黄沙滚滚的地平线,不知什么时候会驶来一辆老爷车,接他。

“爸 ”她开口,像尽责的节目主持人:“哥哥来电话,刚刚,谈很久。还是忙嘛,没办法来看你。过两天又要出差,这回到大陆,恐怕不待个一两个月不会回来,他们公司打算在大陆设厂嘛,谁教你生了个超级能干的儿子 ”

她愈掰得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就愈可怜他。不由得叹了口气,苦笑着。床头桌上,一尊青瓷小观音立着,杨枝净瓶,敛目垂愍,左肩塌了一块,有一回抬父亲上医院急救时碰倒的,她后来用强力胶黏好,倒觉得这尊骨折观音跟人间亲了许多。在这件事上她没妄语,观音是六年前父亲第一度中风时哥哥从大陆带回的,谈不上庄严,大约出自学徒之手。此后,他以妨碍婚姻生活,避免给小孩留下惊怖的成长经验为由,要妹妹多担待点。她刚开始对这尊观音没好印象,看久了也就不讨厌,如果是学徒作品,他一定以自己母亲的模样打蓝图,这么一想倒也暖和起来。她有时把小观音放在父亲身上,假使缥缈的心智刹那间回转,也许他会因此想起母亲的怀抱或亡妻的蜜语而获致安慰;有时,她把小观音放入口袋,一只手握着它,穿越阴雨连绵的街头去上班,好像两个说好不拆穿彼此谎言的天涯沦落人。

“该洗澡了,爸 ”平日都是欧巴桑代劳的,假日她得自己来。

她从浴室提来热水,打开电热器,为父亲擦澡。枯槁的身躯像窝藏蛀虫蝼蚁的树干,汩汩冒出腥臊之气,两列肋骨安静地并排着,宛如搁置在冬天枯野上的竹筏,也许路过的水鸟会下来栖息一会儿,也许开春时竹管上会挣出几朵草菇,但不再有吃水的机会。她拿掉成人尿布,铺上清洁垫,拧半湿的毛巾从鼠蹊开始擦拭父亲的私处。那是个废墟,烧焦的乱草,从啄尸鹰口中掉落的腥红疮肉,围着一截蜷缩的、宛如干黑狗屎的性器。她托住他的膝盖窝,轻轻一提即挪动他的躯体继续擦拭臀部。拥抱年轻、壮硕的男性身体是什么滋味?她不知道。第一次目睹男性身躯,伸手触摸象征猛烈的欲泉与生命火光的器官,竟是在自己父亲身上。那一年父亲第一度中风,她为他净身后独自坐在医院楼梯间掩面发抖,感到崩石滚落,压塌她的玫瑰花园般惊怖。那时候她是个处女,现在也还是个处女,不同的是,那时候她可以秘密地闻到宛如从春天的山坡飘来的花香味,现在,她习惯整晚挥赶周遭的暗影,缩在自己的睡榻上,听青春一片片剥落的声音。

“告诉你,”她替他包好尿布,换穿干净衣服:“今天去相亲了,同事介绍的。对方 对方看起来不错,比我大两岁,开家小公司 ”

她陷坐藤椅,盯着那尊斜肩观音,继续叙述一个中年女子如何在飘雨的城市一隅跟某位男士相亲的故事,她甚至描述穿着、腔调以及走路的样子。末了,按照故事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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