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诉姐姐,背负两套记忆的痛苦,事实上,因这痛苦令她终于感到与姐姐不同,反而有了私酿之意。她很小的时候便警敏地察觉,在妈妈巧手布置的家里,有一个幽灵男童存在,他 接着她知道是个哥哥,时而躲在衣橱底层那口绽皮皮箱内,时而叠影在某个跟随母亲到店里选购衣服的小男生身上,有时候单纯地蜷缩在妈妈的眼睛内,朝向遥远且空茫的地方。
她没有兴趣追问他的故事,一则缺乏资料与耐性,二来也习于想象他像风一样掠过风铃从窗口飞出。如果不是那个决裂之夜,她不会警觉到那个幽灵哥哥不仅与她们同船共渡,而且只用一根小指头就戳破她们一家四口组成的那张天伦拼图。
姐姐始终不知道,是船长爸爸遗弃了她们。一个经年出海的行船人在异国神女的胯下尽情嬉戏时,忽然像获得什么启示般,质疑自己妻子的贞洁,连带地怀疑两个女儿的血缘。这没什么道理可言,但很正常。或者,无所谓遗弃,如果真相站在他那边的话。不管怎么说,妈妈是个高傲的说故事能手,有头有尾地用壮烈的海难埋葬了第二任丈夫。
当她揭开布幔审视两套记忆,仿佛独自在暗夜墓园颤抖;一套像穿着绣服、头戴鲜花的骷髅,瘦骨上还黏搭着腐肉,另一套是赤裸女囚,被恶意的力量驱赶着,在秽地、兽群之间匐伏,寻觅一个可以帮她解开镣铐的爱人。
她想恨妈妈,匕首一刺,却刺到了怜悯。
也许,转捩就是从恨与怜悯交锋的过程中无意发现的吧。她渐渐拉出距离观看妈妈的转变 她想,那时候她与妈妈大概同时趴在地上寻找,一个找解铐之钥,一个找出口,所以才心照不宣地仅交换眼神而不交换话语。不明就里的姐姐误读为冷战,数度规劝她与妈妈和解。
在距离之外,她私密地追踪妈妈的情欲航程,用翕张的鼻翼嗅闻空气中的男性气味,从妈妈带倦的眼神推测肉身缠动的速度;有时,她偷偷潜入妈妈的卧室,从那面梳妆镜上隐然浮现的各种印子中,再现云雨密布的航程里妈妈那蛇妖般的身影与想要撞崖的孤独心境。那些把头深深埋入她的腹丘的男人永远不会理解,妈妈反过来以他们的背为阶,一步步把她用洁白蚕丝绕成的巢送上雪崖,巢内躺着她这一生的谜,放在高高的峰顶让阳光去阅读。
正因为这一层启示,她开始领悟人生并不一定要在脚踝系一条绳子,杂七杂八拖带姓名八字或锅碗瓢盆才能活下去。她丢弃那两本记忆,只撕下几页有用的。当她学会大篇幅遗忘,恣意在各个记忆符码间跳跃、串联、形塑时,她不仅原谅了妈妈,甚至深深迷恋起她来。
然而,快乐十分短暂,她忘了还有一个姐姐站在前方等着,手中揪着一张网。
那网用钢丝编的,巨大的网。她无法参透她跟姐姐到底遭了什么符咒,以至于陷入永无止尽的纠缠。少女时期,最沮丧无助时,她梦见自己与姐姐被一名蒙面老妇剥光衣服,像雏鸡一样,硬是塞入一口黑幽幽的瓮,瓮口用红布封起来。噩梦令她怒不可遏,像只发狂的蝎子在倒扣的铁鼎内挣扎,最后,一定得划痛自己,见了血,那股怒气才能平息。
她曾经用最恶毒的意念咒姐姐死,然而烙在背后的那张符箓起了法力,愈恨,那爱就愈勒得紧,她根本无法想象若姐姐消逝,她除了一身躯壳还剩什么?
于是,日记、信件、抽屉里某位爱慕者赠送的照片、礼物,她知道姐姐的眼睛已读遍每一处细节。不算偷窥,也不是分享,是共存共鸣。十八岁那年,当她们在雨季的最后一天把妈妈的骨灰依嘱洒海,回程的火车上,她凝视窗外雨雾缥缈的苍绿平原,辽阔得没有方向、失去时间,悲伤地觉到少女时期已永远消失,生命中华丽的、寒碜的谜也随着妈妈化为尘埃,而她终于可以从一捧土、一担砖开始砌筑自己的屋。然而,也就在这一刻,从车窗映影中,她看到坐在旁边打瞌睡的姐姐,格子衬衫、牛仔裤,头发削得薄薄的,全身朝她身上靠过来,倏然惊觉,身材、打扮与她愈来愈见差异的姐姐,什么时候起穿越孪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