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红》第一节 (4)

,她看见那两棵假树被推倒在地,妈妈正用菜刀砍成大段,背部起伏宛如豹奔。妹妹又喊一声,突然天地俱寂,铅矿似的肃静压在妈妈背上,她轻轻放下刀,慢慢站起拢一拢头发,转身,在昏黄光晕中绽出一朵浅笑,抱起妹妹,用她们熟悉的、浸过蜜汁的小提琴弦般的声音昵昵地问:“怎么还没睡呢?我的小坏虫!”接着,妈妈仰头凝视她,微光晃漾,那眼神如瀑布中倏然窜出的流星蛱蝶,带着水淋淋的痴迷与诱惑,她被慑住。“嘿,小情人,下来抱妈妈一下嘛!”她完全忘记刹那前的惊怖,妈妈仍是那个喜欢跟她们撒娇的妈妈,身上永远散发让人渴慕的麝香味,导引她们穿越恐惧与流离回到她的怀里。那一夜,妈妈说,去海边散散步吧,一只大坏虫跟两只小坏虫。

碎星与弦月,流荡的云,她只记得这些,其余是笼罩着陆地与海洋的无涯幽暗。这地方不陌生,妈妈曾带她们来野餐,假想父亲的船突然从海平面跃出的情景。那台相机记录了灿亮阳光下,她们姐妹最欢愉的童年岁月,也保留一枚宛如几个女人头共享一具肉身的妈妈的脚印。多年之后,她无数次靠着那张脚印照片回到海滩现场拾掇妈妈的快乐时光,她相信对她们三人而言,往后的流徙皆是命运之神对那段时光的诅咒。

那一夜,她听到夜间的海仿佛千万头狮吼,恫吓、蔑视,露出尖齿嘲弄渺小的猎物。妈妈抱着半路上睡着的妹妹,一手牵她往海滩走。她嗫嚅,低声叫妈妈 妈妈 好像牵她的是另个不相干的女人,她受不住手腕被握得太紧试图挣脱,妈妈却愈走愈急。整座夜海似巨大的磁场,正向四面八方唤回迷走的矿沙,云依然流动,悄然遮住高空的月牙,潮浪亘古不变地翻腾着,不过问人间世事。她现在回想当时使尽全力扯住妈妈并不是基于痛楚而是无法承担恐惧,她才六岁,但足以辨别阳光与暗夜的不同、接收妈妈透过强劲手势传导给她的密码。虽然妈妈常有出人意料的作为,但她相信那晚的海滩之旅跟散步一点也没有关系。

就在她拒绝再往前走时,妈妈松了手,放下妹妹,独自朝辽阔的暗海走了几步,浪涛的声音轰然如雷。第一次,她听到妈妈对着海洋喊她的小名:沙沙。沙沙 沙沙 沙 沙,回来!妈妈是这么喊的。像原野上的大树喊它心爱的叶子,一片榕树叶子跟错了,跟到苹果树那儿去了,所以要借风的声音喊它回来。她站在妈妈背后,拉她的衣角回应着,但掩面啜泣的妈妈竟怕惊动什么似的制止她:“嘘,不要吵!不要吵!”

海风吹拂,薄灵。她开始感知有一头饿坏了的猛狮冲出童话书悄然随着海风扑来,用利爪掰裂她的胸膛,捧出鲜嫩的心脏,吮吸童女之血。她不再感到惊恐,夜使她超越六岁孩子的视界,向上攀升、盘旋、俯瞰,看到成人世界凌乱不堪的景致;她的感官活络起来,攫住那种近乎绝望的黑、捕获令人有晕眩感的海吼,最后,鲜明地记住一个少妇与双胞胎女儿被不知名的力量扔在黑色海滩的处境。她后来隐约明白,接着发生的事是她自己触动宿命关键,遂使一生无法出脱暗海,注定独自仰望永夜的星空。她记得,她搂着刚睡醒的妹妹,粗沙扎疼妹妹的脚,她一面帮她揉,一面凝肃地看着十步之遥跌坐沙滩的失意妇人,明白她刚才呼唤的是一个与她同名的人,那是另一个故事,另一艘跟暴风雨有关的沉船。在忽远忽近的距离感中颠踬,使她无法确认自己与眼前那名少妇的关系,事实上她连自己是什么也无法确认了,只是用一个孩子本有的勇气 似乎可以跟一切恶灵对峙的勇气,走到她身旁,搂着她的脖子说:“妈妈,不要怕,有我在!”

第二天,妈妈仍是喜欢穿时髦洋装、爱吃蜜饯的老板娘,只花一个下午即让老主顾们当作礼物带走店里的存货、委托代书出售房地产。半条街的女人随着妈妈的指挥陷入恋恋不舍与祝福的情绪里,有的甚至流下眼泪,但她们一致同意,男人经年在外跑船不像个家,能下定决心回到陆地团圆是喜事。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