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门的多、做买卖的少,你常光顾的那家鹿港人辜姓开的"瑞 昌成"杂货店也是歇业中。照理,初五端午节将至,应有办货 人潮,商家、小贩无不趁此大发利市;眼下却是冷冷清清的, 一座城瘫了一半。民家也只敢把被单、衣物晾出来,往常骑楼 下老人泡茶走棋、小儿追逐嬉闹的场面消失了。反倒是路旁每 隔几步即堆着废桌椅、家用杂务,那是全家渡回厦门或到乡下 避风头的人丢出来的。路人瞧见不免停步翻找,拣一两件用得 上的带走,脸上还笑着,那是无处可去只能杵在这儿过日子的 人。你看在眼里:心更沉了。
走得渴了,路边木架上一只木桶写着"奉茶"二字,你 掀盖一看,半滴水也没。才想起从大清早到现在过了未时,粒 米未进、滴水未饮。以前,你要是到这一带总会在庙口的吃食 小摊扒五六碗卤肉饭,再找"奉茶"桶灌水了事,你是做工的 人,给人雇佣,不能挑细工粗活,只要肚子里有饭,你的力气 就猛。
饿肚子的难受比不上渴,口渴的难受又比不上在你脑海里 不断回响的二十一响礼炮。当时,你的心脏被那声音震得揪成 铁球,全身血液向此汇流、冲激,一股莫名的力量不知自身上 何处升起,速速然自眼眶飚出,仿佛运行天地一周,挟闪电、
江海、丛林、猛兽与土石泥沙,又从头顶百会穴灌入。你龇牙 咧嘴,立在黑压压的人潮中,惊觉那瞬间体验令你眼泪夺眶。 你回过神,恰恰好看到唐景崧正在大哭……
"哭爸呀!坏吉利!"你说完,竟对台上那些赫赫有名, 平时受人信任、景仰、追随的官绅大爷起了厌恶之感。这让你 自己吓了一跳,不禁愣住。你一个雇佣为生的人,虽然结交不 少拜把、换帖,同行的劳工兄弟也敬你几分,但你永远无法跟 穿戴朝服的官爷、饱读诗书的士子相提并论,他们的世界高高 在上,有权定百姓前途,有势论他人生死。所有人都相信他们 读圣贤书、历经科考,拥有一般人无法想象的智慧与识见,能 为百姓决定未来。你对他们是信任的。平时,你与弟兄们高谈 时局、臧否人物,毫不掩饰对唐景崧、丘逢甲、刘永福等人的 崇拜,你认为他们都是真正为台湾卖命的人,是你的精神领 袖,没人敢在你面前批评他们半句。
你只不过愣了一会儿,感觉却像一甲子之久。你看到瘦得 跟柴似的唐总统似乎肩头抖动继而牵袖抹脸、一副老泪纵横模 样,你看不下去了,速速钻出重围。在你背后,民主国的欢腾之 声直上云霄,可在你胸口仿佛被巨石压着,愈走脚步愈沉,快坠 崖一般。走了一段路,在听不见人声的荒郊野外,你才抬头看看 天色。其实不看也知道雨迟早会落,你只是本能地借着这动作掩 藏脸上的痛苦表情:你终于向自己承认,刚才从唐总统身上看到 的是你自幼最不能忍受、极不屑的两个字--懦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