耕种季节午后时分,你坐在树下喂婴儿吃奶,打量这个 只飘着男人汗味的地方。闻不到香花与芳草,听不到歌声、舞 蹈。屋外晒的都是男人的泥色衣裤,墙角堆放锄头、犁与刀 斧。你认出那副犁,他确实住这里。
一名拄拐杖的半盲老人站在门口问你是谁,你谎称是 赶路人在此暂歇,他看你正在喂奶,央求你给他半碗滋补病
体。你要他拿两只碗,将身上余奶全部挤出不剩一滴。一碗 五分,一碗全满,放在屋内饭桌上。你想,那一碗够你的孩 儿撑半日一夜。
你忍不住紧紧搂着婴儿,对他说:
"毋需害怕,放心长大吧!我会在暗处看着你,看着我的 金鲤鱼。
"长大后你会娶妻生子,虽然你不记得我的模样,但你的 孙子的孙子必有一代抬头寻我,必有一代在午睡时牵祖母的手 臂数一数青筋,就在筋络之间看见我的脸,她会长得像我,那 时就是我回来的时候!"
你把婴儿放入篓内,藤篓放在犁旁边,犁放在门前,而后 消失无影。
黄昏,返家的男人们围着藤篓,婴儿不哭不啼,睁着大眼 觑一张张黝黑脸庞觉得有趣竟笑了。最后进门的年轻男人长得 跟婴儿一模样,人们懂了,这孩子是他的故事。
藤篓内,还有一条鹿肉干,一束连穗的"占仔"稻谷,一 个螺碗,一匹布,一只破旧风筝,及无人能懂的五十九颗黑色 小石头。
半盲老人叹一口气:"明日,这婴仔就满两个月了!"他 说:"是个声音很好听的姑娘,可惜没看清她的脸。"
云在天上飘,日子得往下过。
门前的树已成荫,鸡仍啄食余谷。十年过去,茅草屋顶被
台风掀了几次,理一理仍能挡风遮雨。稻在田中,鱼在河里, 有一个男孩在屋内。深秋某日,凉风习习,男孩在谷仓角落找 到藤篓。篓内的布,他不喜欢;一堆石头,不喜欢;螺壳,跟 他无关。单单有只风筝吸住他的眼睛。
是一只破旧的老鹰,没线索。男孩像忙碌的小鹿,补了 补,又系上一条长长的麻绳,烟也似的溜出门。
收割后的田野只有风与飞舞的枯叶,男孩偏着头快跑,放 牧老鹰。手里揪着麻绳不太顺势,风筝跌跌撞撞。男孩想到离 屋不远的那树林,说不定可以捡到树枝辅一辅。就在林子里, 被大水、地震、狂风造访过的软土上,男孩拾得一根如象牙般 发亮的骨头,敲一敲,声似女人哼歌。
男孩将麻绳绑在骨头上,果然十分顺手。有风吹来,他高 高地举起骨头奔跑,风筝倏地上了天,男孩快乐地大叫。
那是第一次,他有力气让他的母灵飞了起来。
--刊于2001年6月20-22日人间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