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死亡(11)

 

惊恐无须赘言,罗敷在那一刻是惊恐到了极点。她的第一个想法就是带着儿子飞奔出这个给了她生命又毁了她一生的绣花楼。她在这栋楼里出生,又在这栋楼里失身,侵占她的居然还是一只狐狸!从搬出这里开始,她便不愿再看见这里的一切,想都不愿意想。然而,儿子身上的狐臭味时时提醒着她的痛苦过去,令那段难堪的回忆时不时从心底翻腾上来。

她还记得那个和尚给她的一块银币,说一定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遇到自己的姻缘。

当想起多年前那个和尚的话时,她突然明白。

罗敷冷静地转过身来,看着瘦骨嶙峋、颧骨凸出的穷秀才,冥冥之中感觉到,和尚预言的男人应该就是他了。

再看看儿子的反应,居然不是害怕,而是用特别仇恨的眼光看着这个瘦成一把骨头的“父亲”。面前的“父亲”如一只刚刚躲过大雪掩埋,刚从冬眠中醒过来的青蛙,几根骨头撑起一片薄薄的青皮,形同葬礼上即将焚烧的纸人,仿佛一把火就可以把他点燃。

罗敷不能理解儿子的眼光,那不是常人应该有的反应。

而我却可以理解。爷爷说过,我们常人做梦,往往是先人经历过的东西。人要在复杂的环境中生存下来,仅仅靠自己一步一步的学习是很难应付变化的环境的。而梦可以教我们看似“与生俱来”的东西,比如恐惧、高兴。说到底,梦的根源就是遗传,是先人经验性意识作用在我们身上的结果。

这也是为什么很多人信奉“先人保佑”的原因。有时遇到突发的危险,先人在我们身体里的遗传经验可以使我们做出我们自己也想不到的举动,借以躲避危险。

所以,当罗敷的官儿子初次见到复活的穷秀才时,不但没有常人的害怕,反而是匪夷所思的仇恨,这也许就是那只狐狸的遗传结果。

如果在其他的事情里,罗敷的官儿子从来没有表现过异于常人的狐狸性格,当然狐臭除外,那么,在此刻,他的狐狸性格却暴露无余。罗敷在此刻应该深深体会到后面会有无穷的危险,但是后知后觉的她没有。

是和尚的话,促使她冷静下来,她迅速扑向儿子,抱住他,不让他冲动。而她的官儿子的拳头早已经攥得比任何时候都要紧。

“你爹呢?他把我打晕了。”显然,穷秀才虽然有很多疑惑,比如楼房的窗棂已经破破烂烂了,屋子里也积了厚厚的灰,柜子上的铜皮锈了,空气里漂浮着一股腐味,这些都是很明显的感觉。面前的美人此时依然风采不减当年,甚至比当年还要闭月羞花。当然,他不知道是“当年”的美人,他还以为是昨天的美人和今天的美人对比。他根本不知道数十年已经流逝。

他的最大疑惑就是,刚刚还有罗敷她爹和一帮凶狠的家丁拼命揍他,他吐了口血倒地。等他爬起来,这些揍他的人突然消失了,无影无踪。

他看了看旁边的立柱,血溅的地方已经不见了,多了一只慵懒的大蜘蛛安静地趴在厚重的网中间。

后面的故事跟瑰道士讲的又汇集到了一起。

“我爹?我爹十几年前就死啦!”罗敷眼眶里满是泪水,不知道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惊恐,抑或是两者都有之。她的官儿子晃了晃脑袋,似乎刚从昏迷的状态中回复过来,将嘴巴张得比刚才更大,呆成了一尊雕塑。他恢复了常人的状态,毕竟他有一半是人的血液。

“死啦?十几年前就死啦?”穷秀才不解地问道,仍在原地不敢多动,仿佛当年打死他的那个老头子还躲在这个绣花楼的某处角落,一不小心就会跳出来将他打个落花流水,屁滚尿流。“还是十几年前?你不是骗我吧?你骗我!你骗我!”

罗敷仰头对天,双手捂面,泪水从她的指间流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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