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五年,上海造园子再兴起高潮。到处圈地、凿池、叠山垒石,平地而起多少楼台亭阁、仙林玉苑,却都抵不上一处旧翻新,那就是彭家扩建愉园。
在四川任布政使的彭家长子告病辞官回乡。这一年,老父母都年过八旬,做儿女的实不能远游在外,当养亲尽孝了。在这之前,大学士张居正父丧,本应停职回原籍丁忧,可是万历爷年轻,方才登基几年,又向来依赖张居正,就不允准,留他在职居丧,其中有一半还是皇太后的懿旨。就这样,翰林院都不高兴,参奏违反伦常,念恋禄位,事情闹得挺大。其实,朝上朝下全知道,翰林院与张居正有夙怨,因他左右皇上,权柄在握,不过是借忠孝之名清党,从中可见出官僚间的倾轧剧烈。所以,彭家长子造辞还是权宜之计。
彭家的园子最初是与申家同时造的,占地并不大,以石取胜。三年后,彭家长子中进士,去刑部做官,彭老太爷还乡,将园子小修过一回,扩了二十亩地,筑一排山峦,起一座楼阁,此后十余年里便没什么作为。好比逆水行舟,不进则退,难免颓圮下来。此时,趁彭大老爷归隐,又扩出数十亩,凿池十余处,叠山,筑阁,起楼,植奇花异草,刻楹联匾额,不计其数,一举追上申家的天香园,为园中第一。但也有人说,彭家愉园虽然繁华富贵,但不如天香园有出品:水蜜桃、天香记桃酱、柯海墨、还有天香园绣,到底是多年经营,逐渐养成品性,绝非一蹴而就可得。所以,究竟谁为第一,也还得看愉园今后的积累。然而,愉园土木的规模确是十分壮观,十数顷地盘,东西南北中,一并冲天而起来,几同海市蜃楼。
不过是上年秋季动工,春日便在园内宴了宾客。方一走入,好比陷了迷宫阵,只见眼前楼阁连绵,碧水环绕,层峦叠嶂,四面八方扑面而来,不知该何去何从。然而,脚下却有路径,山不转水转似的,不由自主沿了走去。过门楹,向西,折北,上岗,复又下岗,顺廊去,复又廊尽;然后自北向南,度无数长短桥,高低路,竹林,葡萄架,紫藤园,自然而然,路径向东延去;穿巨石洞,遇大士庵,穿奇峰阵,正不知天南地北,眼前忽然轩阔敞朗,呈现广庭一片。原来,方才所经各景,其实全围广庭所设。此时,立于庭中央,此情此景,衔衔相接,徐徐回旋,最终收于一身。稍息片刻,再上返途,分明是从原路而入,却不料越离越远,景色迥异,完全另开一路。阁不是那阁,岗不是那岗,水不是那水,花卉树石不是那花卉树石。这才知道,园中格式是为八卦图。
终于出得八卦阵,到出园口,岿然而立一座楼宇,雕刻镂空,镶嵌镀镏,高有三丈,宽有五楹,每楹一题,顺序为——有亲可事;有子可教;有田可耕;有山可樵;有泽可渔。众人情不自禁都笑,如此瑰丽的渔樵生涯,绝非渔人樵夫能担得了!看起来是退官归隐,可谁知道呢?说不定还是伺机待发。总是太张扬,缺一点平常心,不是隐退的真意。嘁嘁喳喳各抒己见,出得愉园,各向各处去了。
申明世与柯海看了园子回来,父子俩议论:彭家儿子到底做官久了,修的园子自然就有了官气,无限的排场——天上人间,君臣父子,儒释道,风雅颂,面面俱到,气势凛然,让人觉得屈抑得很。申明世又说:园子本意是为怡人性情,山水不过取个意境,要来真的也来不了,何苦殚精竭虑,费时耗力,倒是糟践人财,暴殄天物。柯海也说:可不是,造园子就是个“仿”字,仿天地自然,仿人物精华,做得再刻意,也就是个盆景,至多是大盆景,难得的是有趣味。父子俩唱和着,或多或少是不服气。因这新园子显见得是壮观,虽然是忒端着了,但并不乏理趣。总而言之,彭家扩建旧园颇掀起了波澜,许多刚造好,或正在造的园子,不免都有些沮丧。亦有正着手准备动工的业主,推翻了原先的规划图样,重新来起。之后的数年内,城内外又生出多少别致的园子:后乐园、秀甲园、省园、古倪园、涿锦园、檀园、横云山庄、南园、北园、东园、西园,等等,等等。原本就繁华似锦,如今则锦上添花。与此同时,街市也日益兴隆,原先东西两侧两条南北干道,一条三牌楼街与一条四牌楼街之间,逐次开出新衙街、康衢巷、新路巷、薛巷、梅家巷、观澜巷、宋家湾、马家巷、卜家巷,十条街巷。街巷与街巷之间,增设十五坊:长生桥北永安坊、泳飞桥北联桂坊、第一桥东登津坊、县署南阜民坊、县署东宣化坊、县署北崇礼坊、县署西泽民坊……于是,道与街,街与巷,巷与坊,织成了网。网眼里,不知不觉之间,生长出短里长里,高屋矮屋,连起来,这张网便越来越细密。哪怕是最小的那个结子,走进去,顿时都像是开了锅,店铺门脸挨门脸,招牌挤招牌,船帆遮船帆。大吆喝,小吆喝,骡嘶马叫,车轮辘辘,脚步沓沓,桨橹的打水声,船帮的互撞声,打铁声,淬火声,裂竹声,锯木声,还有拨弦吹管唱曲——上海的清雅就是杂在这俗世里面,沸反盈天的。老庄也好,魏晋也罢,到此全作了话本传奇。
阿暆会说话了,因母亲落苏的缘故,说的多是村话,做的玩耍游戏也是村俗。比如拔了母亲的簪子在父亲的印泥里“耪地”,手指头揿着书上的字,揿一字说一声:捉白虱!再有,就是在嘴里念叨着浦东地方的乡音“潮到泖,出阁老”!他父亲自然是没听说过的,问落苏,落苏说,凡海潮涨起,涌入三泖河,本地必定要出状元公,百试不爽,不相信,等着看。柯海想与她说,即便“潮到泖,出阁老”,阁老也不是状元公,而是内阁首辅,可平素里凡事落苏都没什么见地,所以也不固执,此时却是十分坚定的表情,谁都不得有异议,柯海又觉惊异又觉好笑,便止言了。人到中年,不像年轻时喜欢新奇,而是恋起平常的居家生活。落苏和阿暆,这一妾一子,在他跟前,时不时闹出笑话来,令他想到彭家愉园楼阁上五楹中的前二楹,倒是与他对路:有亲可事,有子可教。他也不嫌他们村气,倒是这村气,才使他轻松,与他们混得来。如今,丫头自不必说了,是个待嫁的小姐,就是颉之、颃之,都长得花骨朵儿似的,也已经是淑女的端庄贤丽样子,柯海反是怕她们的。有时候,宅子里,或者园子里,看见那几个袅袅亭亭地走来,简直要找个地洞钻下去才好。不是说有愧什么的,而是觉得自己配不上她们。这几个当然还是要喊他爹,敬重地听他教诲,那珠贝般的肤色,目如点漆,柯海什么都说不上来。最后,是含着两包热泪走了过去。他不敢做她们的爹,可又不免想到她们终会一个一个离开他,去到另一个不知怎么样的家,不知怎么样的人。他给她们起的名字就好像预先知道这一点,双生女的颉之、颃之,是指飞燕的行状;丫头的大名叫“采萍”,取自《诗》里的召南篇,直接就是嫁女的意思。离开她们,逃窜似的回到三重院内的偏院,看见落苏和阿暆,心里才踏实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