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1)

 

镇海媳妇走后,有两个人最伤心。一个是小绸,一夕间将眼泪流干,就不再哭。她不上绣阁去绣活,也不写字读书,只呆坐着。凡劝她的,她都听不见。柯海心中着急,禁不住要去安慰,她看着柯海,好像看着一件奇怪的东西,这眼光就将柯海逼回去了。闵伴在她身边,一是不敢说什么,二也是不知怎么说,就像个木头人,有她无她一个样。丫头牵了阿昉阿潜,身后跟了双胞胎,一伙孩子站在小绸面前,齐齐地仰脸看她。她低头看了一圈,专拣出阿潜揽在怀里。自此,阿潜就不能离她怀。本来是一个人呆坐,现在变成抱了阿潜呆坐。但毕竟阿潜是个活物,不能一味安分不动,总要生出些事来,一会儿要吃喝,一会儿要尿,还要找他母亲。于是,小绸不想动也得动,不仅要伺候,更反过来要哄阿潜,人们这才舒一口气。

小绸与镇海媳妇有情意,人人知道。小绸不易与人结好,一旦结上,便割头不换。就像男人间的交情,义胆忠肠。镇海媳妇这一走,她自然是最伤心。但还有一个伤心欲绝人,却是出乎意料,那就是镇海。这一对夫妇,从来平淡,两人的性情都是端庄持重,彼此间不会亲腻,相敬如宾主那一类夫妻。于是,未曾料到镇海会如此大恸。他抚棺哀泣,然后亲自执绋相送。媳妇娘家人只得叹息女儿没有福分。之后,镇海就如同小绸一样,面隅而坐,周遭人事全视而不见。人们也像对小绸那样,牵了阿昉阿潜去唤他,这招对镇海却不灵了。他茫茫然看儿子们一眼,不认识似的,又转回脸去,那两个小的便怯怯地退回来,再不敢近前了。

这一番动乱中,冬去春来。出得城门,便可看见河畔上一方一方的油菜花,黄亮黄亮,飞着白色的粉蝶。西南处的龙华寺,自嘉靖三十二年,倭寇进犯,摧残蹂躏,只余下一片断垣。历年来,相继有十数位高僧,在废墟上修复重建,虽然不能尽还永乐年鼎盛时期的原貌,但一殿一堂,一台一阁,依稀可见规模轮廓。香火也渐渐兴旺起来。这一年,皇上为皇太后贺岁,将藏经颁发给天下各名山名寺,龙华寺方丈达果禅师正在京师学法,闻讯即刻请降恩颁赐,于是,得佛经七百一十八函,又得赐匾额“大兴国慈华禅寺”。三月初三,是弥勒菩萨圆寂日,龙华寺便举行一连三天的大法事。柯海知道镇海这些年在读经,将科举的事都淡了,趁此机会就要拉他去散心。

镇海的行貌举止有些吓着柯海了。虽然没有任何过激之处,但恰就是这让人不安。在格外沉寂的外表下面,酝酿着什么样的事故,又将如何发作?事实上,柯海自小不怎么把镇海放在眼里,由外及里,镇海都是个孱弱的人。不止在柯海,在他们的父母,心中难免也是忽略镇海的。后来,有了儿子,人们又是更多地归功于他的媳妇。时日长久,镇海的喜乐与哀苦无意间变得不足轻重。镇海家的殁了,柯海曾经去劝慰,开口第一句就是:真没想到,你和弟媳这般情深!这话多少有些佻,可见出柯海对兄弟的不介意。镇海摇一下头,回答:我是情浅之人。就再不说话,柯海倒发怵了,这话听起来似是有移性的征兆。之后,柯海再没有劝过镇海,却认真地替他担忧了。

柯海拉镇海去龙华寺,镇海自然不肯,柯海竟请动父母亲,一并说服,镇海只得起身了。兄弟二人换了出门的衣服,出侧门到方浜码头,上一条船,慢慢划走了。这情景有些类似多年前,申儒世申明世去白鹤村找章师傅的那一日。当然这一对兄弟要比那一对年轻,且不像那一对年龄相隔,但两人的气质秉性亦同样有一种差异,却是倒过来,弟弟像当年的哥哥申儒世笃实沉着,哥哥则像当年的弟弟申明世,神采飞扬,意气风发。但这只是表面,事实上,他们的人生都与父辈不同了,离开求科进仕渐行渐远,各有各的去向。究竟是两代人了。

船向西走,转入穿心河,折过头,行驶一段,便到了肇嘉浜。出了城门,过万生桥,眼前豁然开朗许多。柯海不免会想起冶游的光景,随着阮郎,顺流或溯水,两岸的风光扑面而来,再擦肩而去,不复回返,如同圣人所言:逝者如斯夫!可是,毕竟,留下了一些原委,造成事端,比如闵。柯海的无穷烦恼也因此生起。要不是闵,柯海大约一辈子不会懂得一个“愁”字。再有,墨厂,也是从那逝川中所得来,继而才有了柯海墨。这是柯海,凡事总意在那个“得”字,而镇海显然不,他尽是“失”。开花时他想到花谢;起高楼他想到楼塌了;娶亲了,枕边人能否长相守?如此居安思危,他还是没想到媳妇会真的一撒手,从此天人两隔。人们拉着孩子劝他,他想的是孩子长大,不知道会有怎样的遭际命运,就觉得生他们到世上,简直是造孽。是性子孱弱所致,更是冥思的结果。所以,船下的流水倒是合乎他的心境,渐渐地就生出一种平静。

但凡是兄弟,大约总是有一种背反相成、和而不同的情形,一个是阴面,一个是阳面,就好比大块中的小世界。不只是面貌、秉性,还在命运和遭际。在这万历元年三月三的出游中,很快还会生出另一种说法,形容柯海和镇海之间的情形。此时,船方进入龙华荡,看得见高耸的龙华塔,百步桥上人和车络绎不绝。过百步桥,就入了市镇。寺周边的街巷几成市廛,店肆都已开张,酒幡如林,四乡八野的村民各携田地作坊生产的果实与器物,沿街设摊,挤挤挨挨,间杂有猴戏杂耍,测字相面,其中,香烛纸扎最为兴隆。香客们熙来攘往,有从陆路来,亦有从水路走,岸上是车,岸下是船。龙华寺内香烟升腾,远望过去犹如一片祥云。颂经的营营声中,时会响起钟磬,清音穿行缭绕,渐趋消散,营营声又贴地升起。鸭四引柯海镇海上了岸,挤进人丛,简直是身不由己,就被一路推着,走去又走来。几个折返,到底走到寺庙跟前。人潮更加汹涌,力量亦更加强劲,如同江水过闸,呼的一下进去了。

龙华寺尚未恢复到永乐年间的规制,但钟楼、宝塔、韦驮殿、大雄宝殿、罗汉堂、经阁,再有几处山房与禅房已立起来,形势相当可观。此时,灌水似的灌进人来,几乎要将几处院落台阁淹起来,到底是人气更旺。龙华寺自古供奉弥勒佛,法像来自明州奉化布袋和尚,笑口常开,肚腹肥大,是世间佛,所以与人亲。随人潮涌来涌去,柯海镇海不免觉得无趣,只有鸭四很开心。无论弥勒佛还是韦陀都能让他找出相像的熟人来,不外是邻里街坊;四下的人里面,又被他寻出几个菩萨的化身,指给两个主子看。有他在其间打岔,虽然多少有些冒犯,倒添出几分兴味。

然后走过一处侧院,院内是几间禅房,有一间极狭窄,近似夹墙,勉强搁得下一张榻,壁上却镶有一方石屏,刻了几行字,原是一位法号“拙猊”的和尚,圆寂时留下的一则歌偈:“去得干净,莫负山僧忙报信。悬崖撒手踏虚空,那有尘缘些子剩。来得好,来得好,前日是前生,今日是今生。大地一轮红日晓。和尚们,吃饱饭,休论闲是闲非,却把光阴错过了。”柯海读了一遍,好笑地说:世外人四大皆空,又何须生怕“光阴错过了”,还是惜生啊!镇海这时说话了:四大皆空的“空”并非虚空的“空”,反是“有”,因都是“有”,所以才能“撒手”,才是“前日是前生”“今日是今生”,说是惜生也没错,其实是悲天悯人,俗话说的苦海慈航,就是这个意思。

这是自丧妻后,镇海说话最多的一次,柯海愣怔着,鸭四却插上嘴来:二爷说得极是,前生和今生只隔着一道阴阳界,界河上有座桥,桥上坐一个老婆婆,专给人喝迷魂汤,喝了汤就把前生的事都忘了;三林塘曾经出过一件奇事,一小孩生下地就会说话,声称自己本姓刘,天顺年中过举人,果然会背四书五经,原就是错过了,漏喝迷魂汤!柯海说:那不是没喝汤,而是妖孽,不是祥兆,赶紧溺死了算!鸭四赶忙摇手:不能溺!不能溺!接着又讲了一桩怪事:嘉靖元年东乡一户人家,添一小子,头上有肉角,眼睛生在额顶,如同大爷所说,一下子就溺在了沟里,结果怎么着?七月朔风,百年的大树连根拔起,无数间屋坍塌,瓦片满天飞,坝破了口子,海水倒灌,几千顷田地受淹……柯海喝止道:越说越过,这些怪力乱神的言语,菩萨跟前说得说不得?鸭四不服,嗫嚅一声:还不是爷们先起的头!说话间,镇海已挪步出院落,柯海便跟上,鸭四殿后,一仆二主继续往前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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