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永在故乡(7)

 

爸爸啊爸爸,我不知道你的生日是哪天,你也没举行过生日酒宴让我们给你拜过寿,我也不知道你是否知道我的生日,反正我的记忆里没有点蜡烛吃蛋糕等过生日印象的。也许你我一生都太不幸都不值得过什么生日吧,今天在我为你书写这篇为了忘却的祭文时又迎来了我第三十八个生日,生日这天我不敢也不能有欢乐。我坐在家里整整一天续写了这篇祭文的三四千字。爸爸,我恨你,但我的生日毕竟是你给的,生日这天,我还是想起了你的几件好事。小时候也记不清是几岁了,有一回我病了,什么病也记不清了,好像是腿上长了个大疖子。不能走路,炎症引起发烧,好像是春天田野里的雪半化没化的时候,我嘴唇烧裂出一道道口子,口渴就想吃什么清凉而且甜的东西,说真的,那时我还想不到橘子苹果之类的水果,所谓清凉而且甜的东西无非是胡萝卜、西瓜、甜秆儿,顶多也就是梨了。春天菜窖里的胡萝卜已经吃完,西瓜是不可能有的,梨一是得花钱买二是小镇的副食品商店当时也没有了。或许秋天晚熟的苞米秆儿刚割倒就冻了那种“甜秆儿”还能找到,但也不会有多少水分了。妈妈跟你说了我这个小小的愿望,叫你到少陵山脚下水库边的洼玉米地去找找看。爸爸,你看看我,还摸了摸我的额头说有点烫手便出去了。我知道要在平时你是不会去的。你在水库边的洼地里转了好长时间,好不容易才找到一根冻在冰里很细的甜秆儿。你用镰刀一点儿一点儿将冰琢破,取出那根还显着绿色的玉米秆儿,一尝,清凉倒是很清凉但是不甜。你带着它,又到另一片黄豆地里,用手一颗一颗拨拉着残雪下面的黄豆。黄豆已被黑黑的湿土泡涨了,你拣了满满一衣兜鼓胀的黄豆粒带回家中。那正是闹自然灾害第二年的春天,家家都挨饿,见到一兜儿黄豆简直就像什么高级点心了。

你把黄豆和玉米秆儿拿回家时天已黑了,你让妈妈把黄豆一颗颗洗净,然后亲自用家里仅有的一点儿麻子油为我炸酥豆儿吃。那时咱们镇还没有电,照明用的是煤油灯。你左手擎着一盏煤油灯,右手攥一柄小铁铲不住掀着锅里的豆儿。我躺在炕上听你手中的铲儿嚓嚓啦啦好听地响着,不时还刷地爆出一声豆儿熟了的脆响。你让妈妈把不甜的甜秆儿一节一节砍好,剥了皮儿,放在盘里,说等一会儿就着甜豆儿一块吃。豆子噼噼啪啪地挨个响了一遍之后熟了,放了点白糖你又一铲一铲儿盛到簸箕里。你说豆子是甜的,玉米秆儿是凉的,一块儿吃下去就是清凉的甜东西了。你正兴冲冲往我面前端时,脚下一个东西把你绊个趔趄,左手的灯一下掉在簸箕里,一灯煤油全洒在黄豆上了。当时我还不知道,急着要甜豆儿吃,这可真扫了你的兴,妈妈气得直说你没用、废物。要在平时你准会和妈妈发火的,那次你却没发。你翻出一条干净毛巾把豆子几乎是挨个细擦了一遍,一尝煤油味儿还是难以下咽,你用热水洗了好几遍,又重新放进锅里炒。你手中的铲子在灯影下嚓嚓啦啦又响了好久,直到洗湿的豆子又重新噼啪地响于了,爸爸你一定累坏了。你尝了尝说煤油味儿是没多少了,可甜味也一点没了,就那点儿白糖已都用上了,你向我道歉说:“没糖了,就这么吃吧,也挺香的。”我真感激你,爸爸,我吃几颗豆子就嚼几口冰凉的玉米秆儿,在我儿时的记忆里,那是最甜最美的一次吃食了,因为那是你摸过我的额头后亲自到老远的地方拣来又亲手为我弄好送到嘴里的啊。还有一次,是你患精神病后到部队和我一起住的时候。你刚从病院出来,精神正常着,每天除了做我们两个人的饭无事可做,不像在老家可以做许多活儿。你是读书人,有事没事儿都要关心国家大事,每天听广播新闻、看报纸。我就怕你关心国家大事,那几年国家大事瞬息万变、变一次你就想不通一次,想不通你还硬想,想想就犯了病。你好多次犯病都是这样的。为了让你有事干而不去关心国家大事,我就每天让你帮我抄写稿子,为了让你抄得慢些,不致抄完了又没事干,我就要求你一笔一画工工整整地抄。你抄得那样精心,每一笔下去嘴角和眉梢都要随之认真地一动,身子也微微地摆,你是像在老家每逢春节用毛笔写对联时那样用心用力写的,钢笔字每格一个,笔笔按书法要求,尽管是用钢笔,经过严格基本功训练的柳公权体还是丰满有力地显出风骨。五百字一页的稿纸每天只抄两页。看着你抄得字帖一样的稿纸我心里十分不安,不值得这样费神去抄啊,寄到编辑部不知是否能用,即使用了七砍八砍排完铅字也就一扔了事。没办法,我权当给你治精神病的一种疗法了。尽管你抄得极慢,但经不住天长日久,加上你又以为我急用便总是长夜灯下奋笔,不久便没什么可供你抄的了。我就想法搜罗以前的废稿或是机关经我手写的一些过时公文材料让你抄。你就像有了意义重大的工作一样天天忘我地从事着你的抄写事业。我省心多了,只需找些可抄的废料就行,实在找不到时我就找本杂志来,指定某某篇文章说需要抄,你便埋头抄。

我以为你这样埋头抄下去便可以疗好精神分裂症。不想有天中午回去见你只抄了几个字,饭也没做,眼直瞪着废稿上的标题喘粗气。我问你怎么了,你眼里又冒出蓝火愤怒地质问我:“你身为国家干部,为什么现在还坚持派性观点?你党性哪里去啦?你们还想搞分裂不成?”我一看那份材料傻眼了,原来那是一份“四人帮”当政时搞的材料,我上班时走得匆忙,没来得及翻看一眼就扔给你了,你大概猜疑气愤了整整一个上午吧。我连忙解释说拿错了材料,可是已经晚了,你的精神分裂症又发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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