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清楚,写作的能量汇聚不易,现阶段只能写,不能分心,更没本钱恋爱,我们虽不是忌讳绯闻的偶像级公众人物,但我们生来就是为了书写,只有更深入而不得退出。你牺牲了中年事业,我牺牲了青春健康,书写尚未完成,我们不能半途而废。只要一恋爱我们就中计了,中了恋爱的剧毒,中了停止书写的阴谋:只要一恋爱我们就只能等电话,关心对方的琐事,企图用自己的时间填满对方的时间。我们变得猥琐,变得焦躁,变得一败涂地;书写的高尚动机也矮化成情侣间泛滥得不得了的情话。为赋新辞的贵族,将被无情地谪贬为絮絮叨叨的凡夫俗子,我们会互相消耗彼此不尽相同却互相吸引的性灵,互相折磨然后自相残杀,我们会废掉彼此的武功。
在现实的挫败中,好不容易找到无害的书写习惯,还要回头吗?过去的情伤已变成源源不绝的书写燃料,火势正旺,高温的动能让我们文思泉涌何必再为爱回头?回头是在失火现场几近自杀的行为,好不容易植皮完成为什么还要玩火?写作是神圣的,只要被选上就要绝对的禁欲,一动念就要马上书写,马上,刻不容缓。我们各自孤寂地书写一如苦行,受饿不眠,即使卧病在床也要忍痛书写不止,连吃药都怕伤了生息渐弱的灵气,打止痛剂唯恐减低了对疼痛的敏感。变本加厉的自律自虐,为的是要连夜锻炼我们敏锐而不断新生的感官,让它强大到足以对所有人的创痛一言以蔽之。在这个时候,这个用情最深的创作高峰期,所有动情都有着被错误移情的高危险性,极容易把心中不存在的完美形象,像溺水找浮木般地投射在彼此身上,然后开始索求。可以想见这回天使动了肉欲,为情坠楼的伤势一定不轻,因为正值彼此意志最脆弱的时段,一失手就会致命。
如果健康地克制,我们还能肆无忌惮地书写吗?能量越转越强的克制力,就怕连有情绪的字都得像戒色一样戒除,词不达意的文字就失掉力量,我们会兵败如山倒似的失掉自己的风格,除非我们各自纵情地书写,即使在报章杂志上大版面的刊登却彼此视而不见。为了避免再看到出双入对的报道,唯一的方法就是暂停所有的媒体通告,任由越来越多的读者交头接耳;我们各自闭关式地,在纸上模拟高贵宛如希腊神同性而无欲的平等交情,延续柏拉图式的精神交锋,然后在现实的对话里不着痕迹地,借着恒温的回应在电话中付诸实现,每天疏散一些压抑。
我爱的是你笔下的你,而不是你本人。但我很清楚你爱的是我而不是笔下的我。曾几何时,你开始刻意地把自己变成笔下的你,开始用我迷恋你书中的字句取悦我的对话、我的灵感、我欲求不满的想象,我宛如天天在读你尚未写下来的书,而我的反应会理所当然地成为你下一本书的重要剧情。你完全不必知会我,这也来不及登记情绪版权,反正这是心照不宣的两厢情愿,没有必要追究;而我却也不自觉地离开笔下多情多变的我,向你专情地靠拢,书写前不自主地翻阅你的书再三,为的是要更准确地投你所好。你聪明的揣摩让你变得更像我眼中的你,而我却因你晃动的焦距而大量失真。
危机已经开始,我要继续书写,并全面性地戒除你的书、你的话,以坚决地阻挡你的入侵,为的是不让我俩任何一人因失能而倒下。我有义务保护我们各自拥有的珍贵天赋、灵感、才情,包括必备的自由在内。最容易感情肇事的我要保持清醒,前科累累这回不能再酒醉驾车了。
于是,无论如何你要继续书写,不能因为我而改变你的书写方式,进而改变你的旅行途径,否则你会被取消书写的资格,你会被自己的不坚定消灭掉;书写的血统篡得不易,我虽动了心,但我必须冷血,我无能救你。恋爱是比核爆更具绝对性的毁灭,不可能重建。我认真地评估过,我们的友情真的经不起这么快速地交换身体,如此大幅度地碰撞心灵,发现遍体鳞伤然后不完美的嫌隙渐大,为了避免裂缝难补的剧烈质变,请与我一起节制。
书写是千年无解的诅咒,一动情就毒发身亡,我们都被下了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