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如影随形:他有手机,可以躲到厕所里和你说情话或是说情报。她有手机,可以溜到茶水间听你说天下事或是天晓得。他有手机,可以背着老婆发暧昧的短信给你。只要有法,就想无法无天;只要在轨道上,就想出轨;只要出轨,就需要移动,因为出轨太需要躲避监视,需要偷情空间,需要秘密联系,所以需要信号最好的出轨专用手机,以确保快乐不会建立在被发现的痛苦上。
爱情如影随形:举凡脖子上的吻痕、胸前的心形DNA项链、手指上的钻戒、手臂上的誓言刺青、身上情人织的毛衣、皮夹里的大头贴……让你无论在哪里,情人都如影随形,即使不幸在战争中被俘虏,你都可以向敌军证明,你不是爱情的孤魂野鬼,绝对会有人来认尸。
音乐如影随形:单身主义者,讨厌小孩;失恋的怨女,害怕爱情;愤世嫉俗的人,老在抱怨……所以我们需要MP3,把自己从这些令人厌烦的世界中隔离:听舒伯特,听麦当娜,听大悲咒,所有的吵闹、情话、尖酸刻薄、H1N1的咳嗽声,都能充耳不闻,已经出神到了异度空间。
房间如影随形:他们的爱不见容于世,所以都窝在贴黑色隔热纸的房车里,有音响,有饮料,有迷你电视,有按摩椅垫,有冷暖器,有毛毯,有抱枕,有玩偶,有防晒乳液和浴巾……把卧房开上路,窗口一直变换风景、气候、建筑和过路的人。管他的物换星移,他们在里面专心地互相爱恋就好,有着被偷窥的刺激感,很像在大街上亲热,但警察无法举发他们有伤风化,顶多就是一张“绿灯不行”或是“红灯蛇行”的违规单而已。
香味如影随形:你带着白麝香的气味上街,让男人本能地尾随着你,猴急地等待你的温情。
时间如影随形:我正在一分一秒步向死亡,忘了已经过了多少时间,还剩多少时间,所以我去买一只表。我究竟要买一只数万元的精准名表,还是夜市数元但会越走越慢然后停止的电子表?
生意如影随形:有品味的摊贩,把仿冒提包和廉价首饰都摆设在后车箱,停在巷口,展售这些百货公司专柜一折货——他们需要躲警察,一有风声就速速盖上车盖、加足油门,躲罚单终于不必躲得那么仓皇狼狈。
秘密如影随形:小A的干爹干妹、胖B一屁股的债务明细、C伯的遗产分配遗嘱、D嫂的八字命盘星相图、F小姐的相亲失败日记、G刚下载的金庸小说、H下一期要签的乐透彩号码……所有的家丑或个人辉煌史都在PDA(掌上电脑)里,随着秘密拥有者跳槽、逃亡或失踪。
未来如影随形:他需要跑路,请给他一张北京飞希腊的单程机票。
城市如影随形:让我们想象这样的一个城市:所有的建筑都在移动,地表有些地方像是旋转舞台,有些则像是轨道。我们要去邮局办事,得先在内建雷达的笔记本电脑中,找到邮局目前所在的位置,以及它的移动方向,像是在预测台风路径,运算好自己与邮局的互动速度,如此才能在下一个路口,成功地拦截到邮局的大门,顺利寄出一件包裹。
包裹到了邮差手上,他必须在网络中,找到他欲投递的收件人最新行踪,他必须事先阅读很多关于这位收件人的身家数据,包括她常去的餐厅、她定期光顾的店、她的私人网页、她的行程、她正在读的书、她即将发生的恋情,以及她的情绪。如果邮差读不透收件人的心思,不进入她的灵魂,不以她的眼光走着她的生活路径,他就无法顺利地将包裹交到她手上。
如此一座好动的城市,我们得一边读着正在变动的城市地图、认着飞舞的招牌与路标,一边躲避迎面而来的警局、法院、监狱,一边追着书店中急驰的知识。书店跑得很快,是因为里面有几个很心急的创作者,带着想象力、以梦的速度往前冲,而且飞得老远,常超出地球轨道;如果你不想跟着团团转,就算平日走在街上买菜,也很有可能撞到一本书,那是因书店的离心力飞出来的,一本关于飞行的小说,这就是生活在高速知识城市中的离合效应:无论你人在多遥远的边陲,终有一日会转到地球的中心,所以很难不与别人的思想擦撞——等灵魂碰裂的伤口愈合,就能长出新的表皮组织,他人与自己溶血新生,我们就越来越能知道别人的心思,别人也懂得怜惜我们的弱处,人类的和平才开始。
一个年轻总裁在移动时速130公里的办公室中,努力抓取跑得更快的流行信息,他想以更有效率的行动力,追回更多时间。一个行动不便的老人,选择坐在客厅窗边,一动也不动,因为人间事物在他眼前冲动地消逝,让他喘不过气来:一栋新大楼在他眼前盖好,然后飞速地离开他的视线再也不回来;一座钟塔从他眼角边以抛物线的方式溜走;法院的位置被新鲜肉摊取代;学校的原址现在成了一座赌场……相对地,老人的静止不动似乎可以中止时间向他催老。闭目养神之后,他低头缓慢地翻着那一整套已经读了几十年的《追忆似水年华》。
所以一台时间倒流的笔记本电脑,变得很受欢迎。根据这台电脑,人一出生,就是87岁的老年,然后49岁的中年,然后23岁的青年,然后5岁的童年,8个月大的婴儿。我们都是先失去家人,才与家人团聚,最后才回到母亲的胎腹中——誓言总是先被遗忘、被背叛,之后才从情人的口中说出来;我们都是先衰老然后年轻;我们都是在医院临终病床上诞生、听神父念祷文、听法师念度亡经,然后康复,开始在老年的轮椅上读生死书、在退休的摇椅上读回忆史、在办公皮椅中读励志理财书、在地铁上读罗曼史、在教室里背教科书、在儿童阅览室中念着第一本童话、躺在婴儿床上听妈妈的枕边故事……越小的孩子越有想象力,越有智慧,越有体力,越有勇气,一如有人会向转世神童伏地顶礼一般,我们正透过一种不可思议的时间流,阅读着这座移动不止的奇幻城市。
(注:P21~P24文字引自《诚品副作用》,李欣频著,电子工业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