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比用一条江北嗓门喊出英语:“神甫,放她们进来,还不如放日本兵进来呢!”他对两个中国雇工说:“死活都给我撵出去!看见没有?一个个的,已经在这里作怪了!”
腰身圆润的窑姐此刻叫了一声:“救命啊!”
人们看过去,发现她不是认真叫的,目光带一点无赖的笑意。
“这个骚人动手动脚!”她指着推搡她的阿顾说。
阿顾吼道:“哪个动你了?!”
“就你个挡炮子的动老娘了!”她把胸脯拍得直哆嗦。
阿顾反口道:“动了又怎样?别人动得我动不得?”
人们看出来,阿顾此刻也不是完全认真的。
“够了。”英格曼神甫用英文说道。阿顾却还没够,继续跟那个窑姐吵骂。他又用中文说:“够了!”
其实英格曼神甫看出陈乔治和阿顾已暗中叛变,跟窑姐们正在暗中里应外合。
法比说:“神甫,听着……”
“请你听着,放她们进来。”英格曼神甫说。“至少今天一天让她们待在这里,等日本人的占领完成了,城市的治安责任由他们担当起来,再请她们出去。日本民族以守秩序著称,相信他们的军队很快会结束战斗的混乱状态。”
“一天不可能结束混乱状态!”法比说。
“那么,两天。”
英格曼神甫说着转过身,向自己居处走去。他的决定已经宣布了,因此他不再给任何人讨论的余地。
“神甫,我不同意!”法比在他身后大声说。
英格曼神甫停下来,转过身,又是雅不可耐了。他淡淡地回答法比:“我知道你不同意。”然后他再次转身走去。他没说的话比说出的话更清楚:“你不同意要紧吗?”这时候英格曼神甫以高雅显出的优势和权威是很难挑战的。法比·阿多那多生长在扬州乡下,是一对意大利裔的、美国传教士的孩子,对付中国人很像当地大户或团丁,把他们看得贱他几等。英格曼神甫又因为法比的乡野习气而把他看得贱他几等。
一个年少的窑姐此刻正往《圣经》工场跑,她看见阁楼上露出女学生们的脸,认为跑进那里一定错不了,至少温暖舒适。法比从她后面一把扯住她。她一个水蛇扭腰,扭出法比的抓握。法比又来一下,这次抓住了她挎在肩上的包袱。包袱是粗布的,不像她身上的缎袍那么滑溜,法比的手比较好发力,这样才把她拖出工场的门。只听一阵稀里哗啦的响声,包袱下雹子了,下了一场骨牌雹子。光从那掷地有声的脆润劲,也能听出牌是上乘质地。
粗皮黑胖的窑姐叫喊:“豆蔻,丢一个麻将我撕烂你的大胯!”
叫豆蔻的年少窑姐喊回去:“大胯是黑猪的好!连那黑×一块撕!”
法比本来已经放了豆蔻,可她突然如此不堪入耳,恐怕还要不堪入耳地住下去,他再次扑上去,把她连推带搡往外轰。
“出去!马上滚!阿顾!给她开门!”法比叫着。大冬天脸铮亮,随时要爆发大汗似的。
豆蔻说:“哎,老爷是我老乡吔!……”她脚下一趔趄,嗓音冒了个调:“求求老爷,再不敢了!……”
她浑沌未开的面孔下面,身体足斤足两,怎么推怎么弹回来:“老爷你教育教育你小老乡我啊!我才满十五吔!……玉墨姐姐!帮我跟老爷求个情嘛!”
叫玉墨的窑姐此刻已收拾好自己的行李、细软,朝纠缠不清的豆蔻和法比走过来,一边笑嘻嘻地说:“你那嘴是该卫生卫生!请老爷教育还不如给你个卫生球吃吃。”她在法比和豆蔻之间拉了一会儿偏架,豆蔻便给她拉到她同伴的群落里去了。
阿顾从良家男子变成浪荡公子只花了二十分钟。此刻他乐颠颠地为窑姐们带路,去厨房下面的仓库下榻。窑姐们走着她们的猫步,东张西望,对教堂里的一切评头论足,跟着阿顾走去。
伏在窗台上的书娟记住了,那个背影美妙的窑姐叫赵玉墨。从刚才的几幕她还看出,赵玉墨是窑姐中的主角,似乎也是头目。之后她了解到,这叫“挂头牌的”。南京秦淮河上的窑姐级别森严,像博士、硕士、学士一样,一级是一级的身份、水平、供奉。并且这些等级是公众评判的。在这方面,南京人自古就是非模糊,一代代文人才子都讴歌窑姐,从秦淮八艳到赛金花,都在他们文章里做正面人物。十三岁的孟书娟不久知道,赵玉墨是她们行当中级别最高的,等于五星大将。也如同军阶,秦淮花船上的女人都在服务时佩戴星徽,赵玉墨的徽章有五颗星,客官你看着付钱,还可以默数自家口袋里银两提前掂量,你玩得起玩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