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条24 活着像一支驼队(1)

也许是因为你们启动了某个,密键在我内里的神秘动物本能。

那和我年轻时所想象的“活着”的时间契约大大不同了:那变成一段漫长的旅程。因为你们会纯真无辜地问我(你们常把我当作一个玩伴,或是有时心不在焉的游戏首领):“我们在哪?”“我们将要往哪去?”“还有更好玩的吗?”那使得“活”变成一支驼队。你爷爷已经倒下,在我的面前。此刻我成为这支驼队的领队者,我用我的身躯挡住你们,不让你们看见爷爷死亡这件事。

孩子:“五月和蔼的阳光让我写作时面对的这片大海显得亮炯炯但不是金光四射。潮汐已经平复,海水静静依偎在陆地上,几乎不起一丝涟漪或泡沫。近地平线的海面是一片鲜艳的紫色,点缀着等距的翠绿线条。地平线处的海水则是靛青色。近岸的海水浅绿清冽,倒影的阳光较少,但不是透明的,只是半透明——这里是北方,即使灿烂的阳光也无法穿透海水表面……天空非常苍白,像被铅笔画上了淡淡的银线。近顶部的天空逐渐转蓝,予人一种正在振动的感觉。但整个天空看起来冷冰冰的,就连太阳看起来也是冷冰冰的。”

这段文字是英国女小说家艾瑞丝·梅铎的小说《大海,大海》的开头,此刻我抄写着它们,想象着自己正和许多年后的你说话,那种心情,真像是这两三年来,我独自一人到机场搭飞机,总是仪式般到大厅一个保险公司买一份限时二十四小时的保险,八百多块(很贵,但像赌徒下注),若是坠机,你们和你们的母亲便可获一千五百万的理赔。每回,最后飞机在颠簸震动和逆喷射的气爆声中降落松山机场,我总是额抵舷窗,同时浮现两种心情:“没事了。平安回来了。”以及“唉,彩券扛龟了。”他们总在几天后寄来一张,我的笔迹填写的(无效)保单。一千五百万。受益人:你们的名字。赌注:我的名字。

那样的心情。如果……真的……你们收到那笔奖金,那时我已不在场了。我只能想象:当你们目瞪口呆看着灾难扑头打下,那后面却还带着,我,一个父亲,和恶魔讨价还价后的,托它捎来的,某种想翼护你们的焦虑心思。

当然,在我写信的现下,我是“在场”的(且我希望神能多给我一些时间,给我年轻时默许的时间的两倍),我想让你们兄弟看见更多的画面,或是在同一画面里看见更多的元素。但我似乎力有未逮,你们两个小身体站在我身边,我只能任令时间按它本来的速度贴着我们仨流过,我无法加速或让它缓慢。我没有魔术可变,我无法在你们的梦境里动手脚。

一如信首我引的那段文字,那个海边场景,同样的时间(五月),那时我们真的置身其中。我们眼前的大海完全就是那位女作家描写的那样。那时海浪像一群跳马兼叠罗汉的白色紧身衣体操选手,层层翻扑过来,你们尖叫哗笑地背着浪朝我跑来,然后跌倒,小身体在湿沙上滑动,最后撞在我如庞大海狮的中年肚腹上。那时我的身体是一个父亲的身体。它似乎被放大了。它拦住海浪推送你们的力道,把你们从浅湾中捞起。我和你们一同置身其中,像静止画面的、白色浪峰上的水上摩托车,沙滩上的、各式花色的比基尼,或一些“冷冰冰阳光”下的、男人女人的身体。我也许看到的比你们更多,更具构图之纵深。但最根本的差异是,我比你们恐惧,那眼前的平和安宁时刻所不能测的──我或许用“灾难”形容──但那么实体感冲击、扑打,使我手脚冰冷、畏惧、哀伤……那种种不能测的。

也许是因为你们启动了某个,密键在我内里的神秘动物本能。那和我年轻时所想象的“活着”的时间契约大大不同了:那变成一段漫长的旅程。因为你们会纯真无辜地问我(你们常把我当作一个玩伴,或是有时心不在焉的游戏首领):“我们在哪?”“我们将要往哪去?”“还有更好玩的吗?”那使得“活”变成一支驼队。你爷爷已经倒下,在我的面前。此刻我成为这支驼队的领队者,我用我的身躯挡住你们,不让你们看见爷爷死亡这件事。

我的双腿觳觫,眼前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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