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兰嬷嬷(4)

但是美兰嬷嬷只是戴上老花眼镜翻读一份薄薄十行纸手稿。图尼克在那种被强光硬生生撬开扇贝或蟹壳,某种柔韧内里撕裂着强迫裸裎之生理不快里,却不争气地,面红耳赤地盯住美兰嬷嬷那一双修长性感如三十岁少妇的小腿(那绝对不是汉族女人的胫骨长度)。一个老女人竟然有那么一双性感如牝鹿的腿,透明泛着薄光的皮肤像那些包着凝滑水羊羹的薄纸,这样被神宠赐的美丽弧线可能终其一生都不需穿那些丝袜、高跟鞋之类修改线条的人工赘物。图尼克哀叹地想,这个旅馆里的许多传说真是百闻不如一见,那许许多多不同年代被困在这旅馆里的男人,不惜代价只求和这个美艳妖妇一夜风流,他此刻才恍然大悟他们为的是被魇咒住的,在自己的色情万花筒各种棱切角度,这双不可思议的美腿或平展或直立或倒插或像投降手臂高举的旖旎风情。他想象着美兰嬷嬷用这双长在人身上的鹿腿,拨光梳影地滑过那些男人的发际、耳朵、鼻前、系着领带的脖子,穿着衬衫的胸膛,像奥运地板操那些精灵少女反剪身躯用足趾、踝部、腿侧弧线耍玩着那颗弹力球。不知为何他充满了一种几乎失控的嫉妒之情。

美兰嬷嬷说:“让我念这段文字给你听……这个叫余阙的家伙……”

元末唐兀(西夏)人

余阙,世家河西武威,父沙刺臧卜官庐州(今安徽省合肥市),遂为庐州人。他曾参加过修撰《辽史》、《金史》、《宋史》的工作。曾在《送归彦温赴河西廉访使序》中说:

“……予家合肥,合肥之戍,一军皆夏人。人面多黧黑,善骑射,有身长至八九尺者。其性大抵质直而上义,平居相与,虽异姓如亲姻,凡有所得,虽箪食豆羹不以自私,必招其朋友。朋友之间有无相共,有余即以予人;无即以取诸,亦不少以属意。百斛之粟,数千百缗之钱,可一语而致具也。岁时往来,以相劳问,少长相坐,以齿不以爵。献寿拜舞,上下之情怡然相欢。醉即相与道其乡邻亲戚,各相持涕泣以为常。予初以为比异乡相视乃尔,及以问夏人,凡国中之俗,莫不皆然……”

美兰嬷嬷斜睨而笑,一种女性化的放肆和尤物自觉像某种巫术上身(图尼克想:她发现我窥看她双腿的色情眼神了吗?她发现我难堪地勃起了吗?),那穿着毛巾浴袍的老妇,一室糜烂花香和檀烟盖不去的药水气味、痱子膏气味和老人房间里特有的筋骨药膏或其他乱七八糟的中药汤渣的腥味(图尼克且担忧地发现:她正喝着烈酒),在那一刻,突然都无法拦阻她在自己的性感自觉中发着魅惑人的强光。这个老女人在放电,这个有着一双让人魂夺意摇超级美腿的老妖精在引诱我。但她嘴里讲的那些故事却像通电的刺铁丝网勒绑缠绕在图尼克微血管密布的睾丸囊袋上,那是他秘密身世的黑暗之心,残虐又悲凉,他像被某个变态科学家在身上各处接满了乱七八糟电线的可怜实验动物,只要荷尔蒙不照规矩乱释放,便从那空荡荡、凉飕飕、眼睛看不见的下方,传来如锥刺,如火烧,如撕裂的剧痛。

“安徽人,是吧?”美兰嬷嬷笑着说:“虽异姓如亲姻,凡有所得,虽箪食豆羹不以自私,必招其朋友……你有没有觉得奇怪:是什么样的遭遇——在迁徙的漫长时间河流里,他们怎么阴恻沉默,为了生存,头形变貌成鱼锥、下巴长鳃、皮肤痛楚地绽裂成鳞、手指足趾的末端蜿蜒蔓长成一丛一丛的水草——使得这群呼啸策马杀人不眨眼的幽灵战士的后裔,那次大灭绝的幸存族人,变得那么可爱?那么慷慨?那么严酷信守且代代相传一个‘义’字?”

因为这个族类花了一代又一代被灭绝的代价,痛苦地体会到一个真相:他们永远在歃血为盟的誓咒后被背叛;他们永远在历史的毁灭前夕作出错误的狂赌下注;他们永远颠三倒四,背叛这个投奔那个,然后被背叛者的仇家再一次出卖;他们永远看不到历史如泥潭群鳄互咬的混乱全图,需要以乐曲赋格的理性对位,或高段棋手无有任何意义承受时间空耗之重量的意志,才得以幸存。

图尼克想到他的祖父,想到他的父亲。

“从前我要轻视他们是如此容易,却花这么长的时间才理解他们的痛苦!”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