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梦者(6)

复式的特写。那形成一种奇怪的效果。仿佛使用可旋转角度、倒带、停格、细部放大的监视录影机群组,交叉拍下了两个王最后的死亡时刻。据说这种在我父亲那个年代确实存在的高科技仪器是一个普遍安装在便利超商、暗巷上方之电线杆、录影带店或银行天花板之监视工具,当时有一派的小说美学受到了这种监录机器之影响,而称之为“监视录影机写实”。我怀疑这本《党项与西夏资料汇编》的小说,其风格就是介于曾在极短暂时期流行的“伪史料派”、“伪年鉴学派”与这种“监录机写实”之间的混合体。成吉思汗的死。夏主李睍的死。他们变成两个面孔僵硬分坐长桌两端的赌徒,等着对方叫牌。幻术、伪诈之术、垂手而立、称对方为父亲。“奉金银器皿、童男女、骟马……数各九九,而先之以金佛。”这边则是无法推测表情脸容,头颅被帐幔暗影、藻井垂洒下之光尘给遮去的成吉思汗。你看不到被封冻时刻的,已不在的,真正能记录断裂之瞬:惊怒、哀恸、滑稽、不舍或痛,或是微笑宽容的任何历史特写镜头。他们两人坐在那儿。他们带着他走过列队卫士,那些冑甲的铁器摩擦声和马靴前刺刮地的刺耳声响皆令他险险失禁,他们让他站在幄殿的暗处朝内行臣子礼。他闻到里面涌出一股浓郁檀香压不住的,羊溺死在河滩上,浮涨的内脏臭味。他在那时便心中雪亮:包括他在内的他们这整个族,将难逃被血洗灭族的命运。灭族。他脑海中一片空茫召唤不出一丝可供想象的记忆。那代表这个世界上将永远不再存在这支名为“党项人”的部落了。如烟消逝。这样一支有自己文字、瓷窑,在马骑虐杀和权谋合纵间,如肺叶之鼓搏瞬息变换着疆域和粮食动线的游牧帝国。像在西北幻影般底沙陵黑水间盛装而出的难缠狡妇,他的祖先,在与北宋纠扰不清互换无数次的灵州、银州、夏州这些西北咽喉之地的拉锯过程,忽而委身称臣,忽而奇袭屠戮北讨之宋大军。他太熟悉那样的变貌和反复无常了,像是他们以母系图腾巨乳蹲踞的石俑,嘿然而笑,表情变换难测。整个民族在舞摆着自己的存在姿态时,那么难缠、那么伶狡残忍,那么孤寂而不容犹疑地,在环伺四侧更男性化的蒙古、辽、金、宋诸帝国间,泼辣贞节,工于心计地和它们周旋。他太习惯二三十万人的屠杀了,尸骸塞堵好水川,冬天时黄河河面积上一整层轻轻摇晃、腴软晶莹的人血冻和脂肪冻。但是灭绝,那超逸出他想象边境外的不存在感,那是怎么一回事呢?事情是在哪出状况的呢?像他的父亲锡都尔固汗在漫天星斗下奋腾弹跃变成黑花蛇,成吉思汗却人脸朝前锐尖变成鸟喙,肩背覆羽成翅变成撑爪之大鹏;天体旋移,太阳变成一炽白强光体时,他父亲额头撕裂从里面钻出一只斑斓巨虎,不想那成吉思汗一抖身变为雪白大狮;日落天幕一片嫣红,他父亲嘻嘻笑着变做一手腕足踝皆圈着银镯,肚兜系一红巾的小童跌坐在沙丘上,成吉思汗却抹脸变成满天仙佛簇拥、霞光万丈的玉皇大帝。事情就这样玩完了?他以为他不过是他某一个祖先在孤寂游牧时光做的一个幻变游戏之梦。但梦境外那些蒙古骑兵队以更男性更结构严谨更不容磋商的帝国法则,冲撞摧毁他们以墙弩测试之坚硬土砖墙;将他们天圆地方,偏西北角度七层浮屠守护之历代王陵凿穿刨开;旷野上他那些前额雉发如此易辨的党项武士,闷着声像黑鸟群朝四面八方漫散逃逸,却成为蒙古骑兵玩兴大发以马刀或弓弩进行屠猎游戏的移动靶标……

我突然想起幼时父亲叫我背诵的那本怪书的另一个章节:

可汗梦见一名天神,后者对他说:“创世主看中的是你的意愿,而不是你的举止。”他立即召见哈扎尔教信徒中一名最出色的捕梦者,请他详释此梦。那个捕梦者笑着对他道:“上帝并不认识你,也看不见你的意愿、你的思想及你的行为。那个天神之所以入你的梦,是因为他不知道何处可以过夜,外面想必在下雨吧。他入梦的时间甚短,那是因为他受不了臭味。下回,得清洗一下你的梦……”听到这儿,可汗勃然大怒,随即决定请外国人来为他释梦。“是啊,人的梦会散发出恶臭。”哈扎尔使者以这句话来作评注。他已濒临死亡,因为纹在他身上的哈扎尔史料让他觉得奇痒难忍,最后,他如释重负地、幸福地咽了气,因为他最终使哈扎尔史料得以流传开去,从而也获得了他自身的净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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