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烟云(9)

那天深夜他又与图尼克相偕走路回家,当他们走过一条人行天桥时,桥面上一个行乞的老头,收音机开得非常大声,那是一个电台主持人用一种卖膏药的流畅台语夹评夹叙地播报新闻:今天早晨有一位小姐出门上班时被一位男的强拖进公寓铁门里,那个男的掏出他的水泥管叫伊帮他吹喇叭,那位小姐不肯,这个男的就拿出电击棒来给伊电昏电得全身灼伤然后强奸啦……

他不可思议地左顾右盼,确定这是真实的场景,或只是图尼克移形换位的魔术?这座天桥是真的,桥上的老人是真的,桥下让人晕眩偶尔驶过的夜车也是真的……图尼克在他身旁走着,脸上带着一种神秘的微笑。他期待他会告诉他什么?“是的,这些都是胡人。他们全是西夏旅馆的房客。”

他停下脚步,转身对图尼克说:“听着,图尼克,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你的诡计或魔术?或是你的同伴们动的手脚?但我要告诉你:那是不对的。你不可能搭建一座改变自己血液里神秘基因图谱的旅馆。你不可能用别人故事里的破碎材料(像废弃车厂里的零件)去拼装一个独一无二无法繁衍后代的你自己。你不可能做你自己的父亲。我知道你们在一些你们无力负担其全景或纵深的残虐画面前训练自己无动于衷,那使你们挑衅又嘲讽,那使你们失落自己的纯真。那使你住进那个你自己一手打造的歪歪斜斜的世界:那里面的人,歪鼻塌嘴,没有影子,只有半套染色体,也许你憎恨用忧郁症量表或百忧解来替代描述那种想自杀、想哭泣、心脏要爆破的感觉。也许你讨厌被羞辱的感觉,你讨厌别人越俎代庖用他们自以为是的语言描述你,但那并不代表你要对自己动手脚!你要把在你里面的那些真实东西变成不相信的!图尼克,小心噢,你和你的那些旅馆故事就像SARS。一整套被幻术和自我想象欺骗的防御免疫系统,它被它自己编造的那整个庞大完整的海市蜃楼叙事给唬住了,于是它启动了全部最剧烈的歼灭火网,把自己的身躯、内脏、血管、头颅、四肢,全咔吱咔吱地吞噬咀嚼了。小心你将要展开的那个叙事,不是你以为的包罗所有魔法、色情故事、所有戏中戏或极限经验的旅馆;那只是一粒摇头丸就可以达到的全部历程,捏一下就全变成粉末……”

他说得感伤又急切,然后他发现自己竟脱口说出一句羞愧欲死的通俗剧台词:

“如果没有爱……”

但眼前那个无法还原自己究竟为何事物所伤害的青年,摆出一副人间失格者或卸下十字架的灰白尸身耶稣的失魂落魄模样。他知道他的魔术已经启动了。图尼克说:“我只是想……脱汉入胡……”他已经走进那座他自己一手搭建的虚妄世界,像那些年轻人在城市里所有的KTV包厢一边喝着罐装啤酒一边对着晃亮白光的屏幕嘶吼:脱掉!脱掉!脱掉!脱掉!

那时他已知道:他和图尼克正站在两个世界裂开的最后连接之瞬,一座仿拟之城将载着图尼克漂浮远去,那里所有时钟钟面的指针都停在不同的刻度,除非他在那一瞬痛下决定跳进他的结界。他同时已预知:明天一早,他会带着锁匠,循着他留给他的地址,找到图尼克的公寓,撬开锁破门而入,他知道他会是第一个看见那景象之人。图尼克的双脚会悬空垂挂在他眼睛水平等高的位置,像他年轻时写过的短篇小说结尾,他看不见他的脸,像神龛上烟雾缥缈的神偶的暧昧笑脸。摇摇晃晃。像操作摄影机器时不稳的手臂。他知道那即是他启程之始,他必须(比少年时在夜行列车上承诺那个杀人犯陌生人要艰难一万倍)去找寻那座旅馆。他必须去找回那个众人皆以为离开人世(或根本从来就没这号人物)、其实已check in住进那间“西夏旅馆”里的图尼克,胡人图尼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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