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节:公寓导游(5)

他们没有像魏家夫妇那样吵开,朱国栋晓得对方的脾气,悻悻然下床、穿衣、出门。在街上闲绕一阵,最后决定到"黛安娜"去跳它一个痛快。(路上他听见一个散步的男人一边走,一边叹气,本来想叫着那人一块儿的,又觉得无聊至极,转念就作罢了。不过就算朱国栋真的约了那叹气的家伙,对方也不会去--他正在为一夜又一夜永无休止、又查无实因的失眠而沮丧得一塌糊涂。)朱国栋一进舞厅就盯上了一个三十五岁左右、衣着鲜丽、可是神色恓惶的妇人。依照他无往不利的经验判断:那个妇人的丈夫不是海员就是医生,而她则是初次到地下舞厅来碰碰运气、或者验证一下自己还有多少残存魅力的怨妇。他就着音乐独舞到她面前,作势邀约。对方颤抖着红唇牙关和一双小腿便任他带着绕了两圈。朱国栋估量着就是这么回事了,一把给揽住,又磨蹭又顶撞起来。却不料过不了一会儿,那妇人一把推开朱国栋,格登登踩着细高跟鞋抢出舞池,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路上林南施只觉得一阵又一阵的恶心涌上喉头,她飞快地开着那辆BMW520i,闯了六个红灯,压死一只倒霉的狐狸狗。好不容易回到富礼大厦,勉强对关佑开挤出一丝微笑。可是一进屋门,她反而呕吐不出来了--家里一片漆黑,表示范扬帆还没回来,也表示她有理由后悔回来得太早。她鞋也没脱,和衣扑倒在床上,放声大哭起来。

等范扬帆回到家,已经是四十八小时以后了。林南施正端坐在客厅的一角,看一本从她大学毕业以后就没碰过的《包法利夫人》。范扬帆随口说起他临时到台中工地去视察,打过电话没人接……诸如此类的三言两语,最后像是忽然想起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似的提高了嗓门说:"欸!你有没有闻到一股怪味?"

其实D座的管涤凡早就闻到这股怪味了。最初怪味使他无法聚精会神地涂抹画中老农夫正直的鼻梁骨,他懊悔极了。开始像一只猎狗般地绕室嗅走,扔掉所有囤积在厨房、浴室、储物间、冰箱、床下和抽屉里的垃圾。可是怪味仍然挥之不去,长相左右。最后他放弃搜寻发臭物体的念头,陷入创作者惯常的慵懒沉思之中。幻想那怪味来自画中老农夫的汗毛。这样想了一阵之后,管涤凡逐渐相信他的画不只是一件即将赢取省展大奖的作品,而是一个真真实实、有血有肉的生命。"也许这个世界上真的有这么一位农夫。"他自言自语地说,"他住在嘉南平原的一个小乡村里,现在正在洗掉脚上的污泥。"管涤凡一面重新捻起画笔,在老农夫的鼻翼补上一抹浅淡的、紫红色的颜料,一面说:"而且他患了鼻窦炎。"

提供这幅插秧图灵感的关佑开这时正捂着鼻子在公寓门口的街道上清理两天前被林南施压死的狗的尸体。狗的主人是十楼C座的保险公司襄理张德充。张德充前一天早上出门的时候还捂着鼻子跨越快车道,对于横陈在路上的狗尸视若无睹。他已然忘记他唯一的、亲密的宠物朋友离家求偶之后失踪了七天之久。这两天以来,占据张德充整个心思的是他的工作危机--保险公司可能已经发现他和修车厂暗中勾结、虚报车祸损失的秘密。目前他虽然还在各地接洽一些例行的业务,偶尔也到某些个车祸现场去担任临时法官,判定肇事责任,以决定理赔事宜等等。可是每当那些肇事者向他低声下气地申诉意外事件发生过程的时候,他却不像以往那样镇定、权威和充满自信了。他的目光闪烁,视线在败裂的车体和浮夸着哀矜表情的面容之间游移,脑海中则漂流着自己初入行时争取顾客的乞怜模样。他很想让那些不愿意白缴保费、又不肯负担事故责任的顾客明白:其实他也是个卑微的受审者,可是越处在这种卑微的时刻,他越讨厌卑微的人。他推想出人们之所以表情哀矜只是为了脱离卑微的困境而已。于是张德充会加倍严厉地板起一张长脸,质询那些人:"如果你事前感觉到煞车不那么利了,就该早作检查、早做保养。现在出了事能怪谁?",或者"你太不小心了!",或者"你再这样大意的话会很惨。"他的顾客竟然要聆听这样无礼的训诲,都非常反感。但是张德充毫不警觉也毫不在乎。在潜秘的内心底层,他其实是在训诲自己曾经犯下的过错;他既悔恨自己的贪欲,也怨恨自己没有在遂行贪欲时谨慎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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