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节:公寓导游(3)

关佑开在三天以后发现了口香糖渣,它已经变得又黑又硬,和圈毛牢固地结合成一个整体。他首先怀疑是五楼D座吴宝明那一对调皮捣蛋的双胞胎搞的鬼。双胞胎一向喜欢和他开玩笑;一个说:"关伯伯好!"另一个就接着说:"小朋友好。"两个小鬼也从来不让他分清楚:哪一个是小宝?哪一个是小明?他趴在地上用小刀片刮除口香糖渣的时候更加强烈地感觉到老来遭受愚弄的羞辱,不禁连声叹息。这一幕被刚刚晨跑回来的画家管涤凡看见,忍不住脱口赞道:"太美了!"管涤凡环臂抱胸,大拇指揉擦着下巴额上的胡须,被突如其来的灵感感动得有些泫然。他花了十分钟的时间观赏关佑开殷勤割理的动作,看着一滴滴晶莹剔透的汗珠滑过他层层起伏的颊边皱纹,迅即滚落,被致密的地毯吸收净尽。

管涤凡兴奋地跑上楼梯,回到十二楼D座的画室,打开拍纸簿,开始作草稿。直到接近黄昏的时刻,他终于松了一口气。捧着第五十三张草稿纸,面对落地窗外的夕阳唱起歌来。纸上是一个和关佑开长得极像的老人(或许还要老些、瘦些),正在一汪田水里插秧,汗水滴落田水所引起的涟漪映照着老人脸上的皱纹。管涤凡揉着胡子,绕室慢跑,一边更大声地唱:"透早就出门,天色渐渐光,有时踏水车……"循着近两年画坛流行的趋势来看,这张画铁定能在全省美展中脱颖而出、赢取大奖。他太清楚这一点了。

此后一个多月的时间里,管涤凡经常到楼下和关佑开聊天,听他抱怨管理员的福利微薄、工作繁重。既要担心门户,又怕得罪访客,他的"老长官"梁将军最近就不只一次地告诉他:"别让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混进'富礼'来。""可是,您给评评理--"关佑开说,"妓女脸上又没写着字,这年头谁分得出哪一个女人是卖的?哪一个女人不是卖的啊?"管涤凡只管点头,他根本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他正在十分专注观察关佑开左颊筋肉跳动时光影的变化。真正注意到关佑开谈话的却是刚从外面回来、一脸倦容的易婉君。她以为关佑开已经窥知了她每周一三五晚上在金大姊那里兼差的秘密,立刻吓得低头疾行。结果按错了电钮,电梯带她直上十二楼。门一开,她跌跌撞撞地往B座走去,慌忙间掏出钥匙狠狠往锁眼里一插,扭转了半天,只急出一头汗水,猛抬眼才发现走错了楼数。

这本来只是一个非常无关紧要的小插曲。易婉君埋怨两声倒霉,转身下楼回家,马上放一盆热腾腾的洗澡水,不过是比平常提前三个小时往身上打肥皂而已。可是十二楼B座屋里的情况却完全不同了。

独居在十二楼B座的齐老太太绝对没有想到门外只是一位羞急交加的弱女子。她首先想到的是电视新闻刚报道过的几个枪击要犯,当下瘫了手脚。一翻身跳将起来,把一排沉重的沙发全速向屋门推去。途中齐老太太的小脚勾住一条电线,电线绊倒茶几,茶几上一碗滚烫的铁观音"砰"的一声跌碎在紫红色的罗马瓷砖上(如果不是这个牌子的瓷砖配上正好八分满的沸水热茶,那声音绝对不会和电视民初剧中的盒子炮如此相像),齐老太太确信门外的恶客已经开枪了。她一手捂住心口,一手扶着沙发,突然感觉到一阵天旋地转。在下一秒钟里,她瞥见十尺以外墙角的电话机和千里以外的儿子、媳妇--这一切都飘浮起来,向一个无限广漠的空间之外倒退。她滑倒在地砖上的最后一瞥投向自己皱缩如鸡爪般的手按在一摊红滟滟的水中,她分不清那是血还是茶还是地砖的颜色,只轻轻唤了声儿子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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