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别扭(2)

“什么?”

“别扭。”

女孩朝小武瞪大不置可否的眼睛,也许觉得这个问题很好笑。小武心想,别扭。没错。可是,别扭也有多种形式。不知她所说的别扭,属于哪一类型。

女孩又慢条斯理叼上一棵香烟,像是小武腹中的蛔虫,补充道:“所谓别扭,就像是错穿了别人的内裤嘛。哈、哈。”

“但这就是确切无误的宇宙吗?由于错穿了别人的内裤,那些巨大的常数才拥有了确定的值吗?我们才因此活着吗?”

他张皇失措地说着,忽然,意识到了宇宙的性别问题……小武这才难堪地想起,他和女孩至此时还没有互通姓名。他双手掩面,咯咯笑起来,就好像自己那无所谓有无的生活,终于在这一刻获得了回报。他有些激动,嘴里的饮料也喷了出来:

“你说得很对,很对!别扭,这个概括,绝妙不过。我也老琢磨宇宙是怎么回事。有人说它和谐质朴,有人说它宏伟庄严,有人说它荒谬绝伦,有人说它惨无人道。可是怎么也没有想到就是别扭哇。真是太贴切了。到底是经济学专业的研究生啊。”

“只是随便说说。至于与经济学专业的关系,另当别论。”听到小武的赞誉,女孩却并不显得高兴。她鼓起苍蝇般的眼睛,尖嘴朝小武脸上吐出一个很大的烟圈。

这时,周围的食客都掉过头来,奇怪地看他们。小武感知到女孩的认真里面,匿藏有一层影绰的恐惧,相当于躲藏在厕所墙壁深处的白色蛆虫那样的一大片惊悚意境。两人飞快地交换了一个意义不明的眼神,然后沉默下来,有些不好意思似的,把饮料大口吞进,再沿咽道滑入腹中皮囊,不安地体会这个怪异的生理过程,觉得宇宙中居然进化出了张嘴就能吃东西的肉唧唧的蛋白质实体,还不别扭么?为什么一定要活着呢?即将来临的灾难是什么性质的呢?这时小武看到,女孩的吃相的确不是很像人类,但无法联想或回忆起是什么生物,说是猫科动物也不完全符合。他又注意到,女孩胸前垂挂着一个橄榄绿色的十字形饰物,上面凝结着一个年轻男人的、小肉瘤般的金属头像。女孩见小武看她胸口,便停住进食,装作难为情地说:

“喂,待会儿你坐地铁吧?我们可以一起走的……虽然说是飞碟什么的,但你是不是只有呆在地下才会感到安全些呢?看得出来,你也是矛盾中的苦恼人。”

“……”

喝罢肉羹般的饮料,小武打起精神,陪女孩下到地铁车站。哪里还看得出爆炸的些许痕迹呢?死难者的血污、肉渣和骨殖都废纸片一般,被实验室派出的勤杂机器人清理得一干二净,扔进了垃圾焚烧站,再转化成维持城市运转的再生能源。幸存的乘客一旦被锈迹斑斑的电梯输送入黑云深处的蘑菇状五彩写字楼,反应最快的脑子也再不能想像出地底曾发生过机械特征强烈的暴行……不一会儿就有刷成邮局绿的地铁准时来临,好像是画廊中的系列展品。

女孩带着小武,没有去找那口深井,而是模仿出乘客的正常姿势,走进车厢,感应到了传说中的默契。车门“哇、哇”地关闭,冷美人般屏蔽了外界,列车霎时化做了一个孤立系统。行不多久,忽然发现,世界仿佛空寂下来。说是空寂,其实就是不再与外界交换能量和信息的意思。小武和女孩周围的乘客,似乎在电动木马般大力旋转,即刻又变得纸人纸兽一样。正是陷入了同一个机制罐装物体之中。列车里所有的广告招贴都如同遭遇了电磁强暴,悉数脱离依附,低声惨叫着开始了空中漫舞。万钧地铁则剧烈颠簸、上下跳跃,像被扔在了坑坑洼洼、布满骷髅的地面。似有拧紧的力量在往地心拉扯列车。仿佛来到了一个极大质量的星球。难道是灾难提前来临了吗?连这里也不安全吗?乘客们都把对方抓紧。小武的手忽然被女孩一把握住。那是一只冰凉苍老如马王堆女尸的手,却有电脉冲一样的反射,在臭虫般一跳一跳。整个车厢刹那间漆黑了。

断电忽如其来,无任何先兆。小武想,很多经典的不明飞行物事件中,都有断电现象……会是外星人吗?他们要干什么呢?他感到空前的无助和为难,全身涨满衰败的情欲,当着女孩,抑制住不要哭出声来。他的手在她的手中,也变得凉乎乎了,如若冻鸡爪,快要分崩离析。这却是热平衡的结果。整列地铁像是快要瓦解成碎片。慢慢地似乎只剩下了小武和女孩两人,即将踏上具有全新坐标的时间穿梭之旅。那用来铺路基、作路标的,不是农历,不是公历,也不是佛历、藏历或玛雅历,更不是伊斯兰历及希伯来历。总之,不是他们所知的任何一部历法。他们在地下旅行,是去赴死,还是前往新世界投生呢?车窗外面,万籁俱寂,无一星光亮。连地铁的行进声都好像被一块橡皮擦得干干净净。仿若有什么一直沉默窥视着的怪物就要破窗而入。渐然地,有一种绿荧荧的东西开始闪烁。那好像是女孩胸前十字形饰物上的头像,睁开了成熟男人狡猾而浑浊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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