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行仔细打量女人。她穿着一身皱巴巴的假冒某外国名牌连衣裙,质地粗糙,做工拙劣,大概是从地摊上淘来的吧。她穿着它,多像个绿色的大虫子啊。他烦躁地心想,这女人在哪个单位上班呢?怎么还没有下岗呢?她与他一样,是否也整天为着生计而气喘吁吁地拼争呢?也是地铁的老乘客了吧!无法抵达车站的危机,对于女人和她的家庭而言,又意味着多大的一场灾难呢?她家里还有什么人呢?她老公是做什么的?谁来对她的境况负责?
周行又想到了妻子素素。他认识她,应该有很多年了。他觉得他是爱着她的。生活中点点滴滴的琐事,这时都浮上了眼前。但为什么是他和这个女人的生命线,发生了交织呢?她已怀上了他们的孩子,连名字都预先取好了。女孩的话就叫周孕花,男孩就叫周原吧。但如果他这番回不去,今后娘俩的生活可怎么办啊。太可怜了。但这就是命运吧。一切都早已注定了。
忽而,思绪又奇怪地从女人身上蹿开了去:如果有逃犯在这车上,又会怎么样呢?不明白为什么竟会在这种时候想到逃犯,这竟令周行暗暗兴奋了起来。哦,那样的话,必定拥有了永恒的亡命感,就算犯下弥天大罪,在无法停下来的列车上,也一举免了入狱之虞吧。因此,谁说做罪犯不是最幸福的呢?
这些年里,周行常常咬牙切齿地想,如果有机会的话,自己也会去杀人的,然后亡命天涯……他每天睡觉前,都这么憧憬着。素素根本不知道丈夫竟有这样的想法,她要知道了是不会跟他结婚的。那么,周行要杀谁呢?哦,有很多目标,首当其冲的就是单位的领导!周行每天在领导面前卑躬屈膝,满面堆笑,心里却想着:你快去死吧!有时他甚至也想杀掉大街上每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为什么连他也不明白。
在飞驰而去的列车上,周行仿佛终于认清了自己是个什么人。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列车牢笼的滋味,又是好受的么?就算在这样的车厢里,也有着警察啊。除了办户口,周行从来没有与警察打过交道,仅仅他们那身制服,就让他看了不好受。平时,能避开他们就尽量避开。
于是,他又感喟了——对于丧失了知觉而本身仍可以在时间长河中不停奔驰的铁甲列车来说,目标只怕是无所谓的。但是,对于寿数有限的单个乘客而言,却产生了巨大的命运落差。这,或许便是那种一条道走到黑的人生的真实写照吧。周行坐了这么多年的地铁,今天终于要看到结局了吗?他仅仅是这人群的一员,而大家作为一个集体,被一件自己完全无法控制的巨物裹挟着,老鼠般瑟瑟作抖地挤成一堆,动弹不得,臭烘烘地,速度一致地永远地向前,却没有停歇下来哪怕喘息片刻的机会。作为年轻的一辈人,周行本以为自己的生活笃定会比父母和岳父母们要好,但现在受困在了地铁里面,才知道并不是那样的。就好像有个千年僵尸般的东西盘踞在身体里,始终摆脱不了。他毕生也逃脱不了灾难派出来的追兵。他以前太幼稚了,竟不听老人的话。但一切都晚了。
就在这时,车厢里有个地方传来了吃东西和喝水的吸溜声。这节奏分明的声音,在周行听来,洪亮无比,产生了淹没其他一切音效的作用,使那令人烦苦的车轮回转,也暂时地成为了一种无关紧要的背景乐声。周行忍不住又问女人:
“带吃的东西了吗?”
“我包里有夹心饼干。”
“好奇怪啊,不知道为什么这么饿……”
“我也是,那种饿的感觉,真揪心呀。只是不好意思当着人面吃东西。”
“都这种时候了,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女人这才有点勉强地从包包里取出饼干。立时,周围几个人流出了口水,说:“也给我们一些吧。”女人生气地瞪了他们两眼,最后还是把饼干分给了众人。
周行愉快地担当了传递食物的任务,自己也拿了几块。这时候,他觉得女人的化妆品气味已是有了几分悦人的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