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新陈代谢

很快他就办了退休手续。几个月过去,什么事情也不曾听说发生。气温回升了。他没有再去坐地铁。他觉得自己恐怕永远不会光顾它了。但每次出门,经过地铁车站时,他还是禁不住贪恋地看上一眼。人潮一如往常地在暗道中喷泄,像是参加某个生物或物理实验的狂热志愿者……梦游时代又要回来了吗?经过车站的次数多了,他越来越被怀旧情绪左右。这导致他竟然有一次买了车票,冲动地下到站台,着迷地欣赏列车来来往往,却迟疑着没有上去。这样做可要不得啊,他告诫自己;少要稳重,老要张狂,怕什么——另一个声音说。正是在后一种想法的强烈驱使下,他终于又一次体验了末班地铁。他到头来还是要回返的。他怎么能够真的离去呢?他早已是地下世界的一分子了。他没敢选择月圆之夜。但可口可乐广告洪水滔天、盛世末日的光芒,仍然避闪不了。他心情微妙地打量周围乘客。这次,他们似乎都精神焕发,斗志昂扬。他不禁又嫉妒起来。

锃亮的站台一个接着一个,科学而规律地呈现。扬声器信心十足地报出站名。乘客们下了又上,不因为彼此陌生就怛然退缩,好像地铁给了他们勇气。很快,到了他熟悉的车站。

担心或期待中的事情并没有发生。一本正经的地铁甚至没有理睬他的大驾光临。他不舍离去,最后一个走出车站,像是松了口气,又颇失望,反复地回头看站口。他又一次被抛弃了。这时他泄了气,坐了公共汽车回家,在车上才开始后怕。我大概真的快要疯了,他想。他或许是要亲近他的母体,但到头来又叶公好龙。那隧道中挣扎的蠕动,使他似乎经历了一次从子宫中的再出生。一股辽远陈腐而鲜活的情欲,在衰败的黑血中热辣辣地泛滥开来。转瞬之间,他又深为羞惭。他固守多年的世界正在坍塌。

他反复地去图书馆。换了一个思路,他把目光投向天外——宇宙飞行的感觉在他的脑海里总是挥之不去。地铁,真的是通向太空的某条管道吗?他借了有关不明飞行物和外星人的书籍来偷偷阅读。接受这样的新异前卫知识,对他这般年纪的人来说,并不容易,但他还是毅然尝试,仿佛再不这样,就救不了自己了。原来,渡过迢迢星河而至的异状生物,选择了黑暗的地下作为基地,这本身是富有艺术性的;而从科学上,也大致解释得通——那就是,这些年里,地铁隧道已在不知不觉中,被来自遥远陌生世界的另类生命体,改造成了连接其他宇宙的“虫洞”。他惊异地读到,图书中也有关于人类被劫持进入飞碟时,要经过一段幽长阴暗的管道的记载。事件的主角在接受催眠治疗后吐露,他们只有通过这样的一条路径,才能到达一间明亮的大房子中,这时,就有一些穿着灰色连裤服的绿色小矮人围上来,在人类的身体上做起了外科手术,据说与遗传实验有关。

这一幕跟穿越地铁隧道到达站台的情形,是多么的相似啊,亦如同他经历过的“生育”或“再生育”。猛然间,好像打开了一个充满瑰丽奇想的新天地。单位的表格中,可是从来不见这样新鲜、妖艳而蛊惑的描述。于是,他渐渐趋向于认为,那些蒙面矮人是外星人。存在另一个世界(或者许许多多的世界)这样的不可思议的谜题,似乎便有答案了。并不是地铁公司作祟呀——这竟令他感到赦免般的解脱——而是代表着先进文明的外星人掺入到了地球人中间,改造着落后的人类社会。方法十分简单:杀掉乘客(外星人大概认为人类都是十恶不赦的吧),然后经过一段时间的试管(绿液玻璃瓶)培育,令自己附体在死者的躯壳上。外星人便能以人形,道貌岸然地出现,取而代之成为人类的复制体,渗透在社会中,而不引起怀疑。这便是无人察觉到地铁出事的缘故吧。他身处的这个世界正像一锅陈汤,正被一点一滴地换掉。这也正像他们这些老人,一个一个被年轻人顶替。崭新的、优质的、看上去更靠谱的生命诞生了,活水重新注满了被污染的游泳池。那么,新陈代谢的方式,在宇宙中又有多少种呢?自然,这本身亦是一场无声的战争。杀伐意味着拯救。死亡标志着新生。只是不知为什么,那晚他们把他给漏掉了。这是有意的吗?他就像《天外夺命花》中的米尔斯· 本耐尔医生,孤独地发现了真相,最后站在高速公路上,面对来来往往的车辆,像疯子一样尖叫:“你是下一个!你是下一个!”

——不过,虽然是新陈代谢,却感到,有一种东西,还早在地铁出现以前,就一直顽强存在并鬼影般紧追着人了,且并不随时间的流逝而消损。那也许是比外星人更强大的……

说来也怪,退休以后,他越来越怀念处长那宽厚的、表格一样的笑容了。

而他又是谁呢?多少年来,仿佛都已没有人叫过他的名字了。他连自己叫什么都忘记了。

他从图书馆的玻璃窗中看出去,见到黑色的月亮还挂在天上。

夏天来临时,他意外地遇见了一位久未谋面的老同学。他从对方的额头上看到了地底的阴影,心中不禁一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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