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表格迷宫(2)

说起来,他最初是上白班的,但为了把表格填得得心应手,主动请求上了夜班——他这一生里真正主动地做一件事,这还是第一次,也是惟一的一次。夜班仅一人值守,更加紧张忙碌,这却挽救了他早衰的生命。每至夜幕降下,一想到末班地铁正像一位严厉的情人,约会一样在准时等待他的莅临,他就感到安慰,进而得意洋洋,仿佛确认了自己还活着。连与女人做爱都没有这样惬意过。他热爱倾听列车的持续呻吟,好像那是在交媾,隧道如性腺悸动,猛烈程度远甚真实的性行为……处长把工作时刻表作了妥当安排,刚好使他能赶上末班地铁,就像是对属下勤勉工作的奖励。因此感谢这位年轻人,他才是他的大救星。在浓烟滚滚的黑色月光下,三五颗凄淡的星星飘摇不定,他离开单位,似乎能听见地球在轨道上挣扎着孤独前行的嗄嘶声,夜空中铺陈着一道身体滚过后的淤血曳痕。于是他获得了报偿。

但今晚,他还有勇气去乘坐末班地铁吗?

然而,他总得回家呀。昨天没有回去,已经很不正常了。老婆那儿是交代不过去的。他永远臣服于她的淫威。于是,禀受着内心的时刻表的引领,他停下手中的工作,又一次按部就班地锁好办公室的门,急切地冲出单位,连步幅和节奏都与昨日毫无二致。但是,在到达地铁车站时,他却反常地没有进去,而是颇不情愿似的,放慢脚步,从那座熟悉的隆垒边绕过。但像是被一股阴风拉扯住,他停下了,看见一对年轻男女,昆虫般勾肩搭背,正情欲炽烈地晃入站口。他们,是他女儿女婿的同龄人。他满怀嫉妒,忍不住朝他们大喊:“喂,别进去!”那对人儿扭头奇怪地看住他。他脸红了,蓦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虚矫和过气。女的皱眉说:“别理他。神经病!”便挽着男人,怪兽一样,四足同迈,走下了通往站台的陨星般巨骇的台阶——正像踏上了一幅深不见底的表格。他们的背影变瘦小、变模糊了,像尸体那样,一块块黄渍似的斑斓了起来。他仿佛看到了他们被装入绿液玻璃瓶里的丑态。他刹那间回想起了自己的初恋和新婚,嘴里涨满苦涩。他在心里滑稽而寂寞地呼叫:“救援啊!”

但是可口可乐的蓝色火焰又扑打了过来。这回他真的用手臂格挡了一下。他甚至感到了一股灼热,心头蓦地一震。多年以前,有关核攻击的民防知识曾被普及,他心中盈满对冲击波和光辐射的好感,就好像那是女人温暖的怀抱。但大爆炸没有发生,世界也没有定格下来。那个年代早已褪色。红颜少女成了白发老妪。最近一些年里,人们不再钻阴溽潮黑的防空洞了,而是纷纷拥进光灿雄屹的写字楼;至于仅存的警报声,也只是用于驱逐市民疏散,以让要人和贵宾(常常是外国来的投资商)的车队从大街上通过……可口可乐的巨型广告牌森林般成长起来,城市在它的炫迫下,气球般飞速膨胀,数不清的灯火,像球面上的斑驳污点,红移着四散飘去,要把这世界撑大,直到热寂的极限。他一惊,用力拔腿,竟然能够起动了,便满心涣散地逃走。他羞惭地觉得,自己是一个临阵退缩的士兵。他垂头丧气来到公共汽车站。真是无地自容的失败啊。这时他想起来,女儿和女婿正在积极筹划购买私人轿车。这件事情,他们没有跟老人商量。下一代人也许再不用坐地铁了,他们将不再做列车的囚徒。难道这样一来,就免除了灾难么?

他狼狈地乘坐夜班公交车,多少年来第一次由地面的路径回了家。他唉声叹气爬上床,在熟睡的老婆身边躺下。她的呼噜声像狮子吼叫,使他想起地铁一夜夜的喘息。但多少年了,老婆的身体也不曾变做那锋利、沉重而冰凉的车厢。

他悲楚地想到,以前听谁说起过,人生最好不要错过两种东西:

最后一班回家的车和一个深爱你的人。但是,唉……夜已深了。现在,正是那个时候……他认真倾听床板下的动静,然而,大地却没有丝毫的回应……——巨龙不再咆哮。但在这个被人类命名为宇宙的古怪腔体中,必定有什么影响深远

的大事正在发生,它远远超出了这片土地上的居民们几千年的阅历,所能推测的情形。他们的经过尚且短暂贫瘠,却擅自制作出了表格或地铁这样的貌似确定的机巧构件。于是,他想把老婆唤醒,与她讲述他的奇遇,但到头来却没有做。他们还在刚刚结婚几个月时,就已如预料中那样,知会到彼此间这一辈子都不可能达成沟通与谅解。要在这么多年后,让她从睡梦中醒转,接受并领会一件由他口说出的事情,这本身就像末班地铁一样绝不可靠。

他失眠了。快到清晨时,才模糊睡去。他终于逃过了一劫吗?为什么又感到悔憾呢?但第二天又毫无差池地接踵而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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