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他甚至想到了奥斯威辛集中营。那搬运乘客的一幕,与书籍中描写的纳粹行径,何其相似……地铁公司是一个盖世太保组织吗?半个世纪前受到通缉的前党卫军战犯,就潜藏于此吗?蒙面怪人是他们的差役吗?地铁公司的职员们,那些司机、车务、技术员、调度、维修工、保安、安检、售票员和勤杂工们,其实都是一些虚假身份吗?他们像上夜班一样,大白天不也蝮螭一样活动在阴冷湿黑的地下吗?很难说他们的心态和生理不发生变异……他们纠结而成的庞大集团,与成天龟缩在写字楼里、毫无主动性并且记忆缺失的单位职员们,大概很不相同吧,早已不是势均力敌的了。
说起来,在地铁隧道里,时间和空间都趋于停滞和扭曲……那么,整座城市已由地铁公司接管了吗?地铁公司业已完成了对世界的统治吗?但即便这一切都是真实的,他又能向谁诉说呢?他就像一颗孤单的小石子,在汪洋大海中无助地沉没了下去。
他忽然回忆起这些年来淡忘掉的一个情节——奇怪,最近总是在回忆,就像是头脑中有一个发条启动了!
那是在他还年轻的时候,梦游年代的防空演习。战争有瞬间爆发的前兆。整座城市或会毁于一枚核弹。遍地是残肢断臂和破碎内脏。但他并不恐惧,反倒兴奋不已,大概是觉得这正是源于陌生殊异而具备了工业现代性的原子能高科技吧。毕竟那时他还年轻,觉得这就代表了进步,年轻人都筹备盛大节日一样,纷纷热议即将来临的新型战争,讨论灰飞烟灭的技术细节,就好像在畅想光明美好的未来。人人有事可做,欢天喜地。当然了,许多人会死去,但另一些人会活下来,兴致勃勃地把来犯者淹没在土黄色的、墩墩人肉构筑的奇观海洋中——这却又是原子裂变所望尘莫及的,所谓的辩证法;然后,放任自己在核辐射下发生壮烈的变异,成为另外一种生物。
跟今天不一样,那时普通人的家庭中可没有什么财产值得保留和传承,怕什么呢。他惟一不放心的,是老婆腹中即将出生的女儿。可是,战争,不正是下一代人应该去经历的吗?儿童还没有梦游过呢!跟死亡一样,未来是属于孩子们的,这一点几千年来从不曾变更过。然而,遗憾的是,不知怎么搞的,战争最终没有发生,通过自我牺牲而变化成为光荣的异种生物的愿望也就没有实现。
只有演习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警报尖辣地鸣响时,大家有秩序地出门,镇定地拎着水和食品,来到防空洞前集合。锈蚀的铁门已被人打开了——正如凌晨或午夜的地铁站口,喷吐出胆汁般的绿色雾气,饱含欲望,蠢蠢欲动。人们抑制住激越心情,如同要走进新世界般,争先恐后,鱼贯而入。单位的头头们面目严肃,举着火把和手电。仿佛正是有了他们的带领,大家作为一个集体,才敢于行动。他昏头昏脑地走在中间,身前身后都有数百个起伏跌宕的幢幢怪影。家属们都噤声了。小孩子紧紧牵着大人的手。只是偶尔,打头的人短促地说:“小心,石头。”“注意,往左。”他听人说起过,沿着这个防空洞走下去,最终可以到达远方的一座山下。那里还有一个秘密出口。那地方,他从未去过,印象中,似乎那里是真正的异域,与他出生并成长的这个世界完全不同。
其时,有通知说,一名通缉中的罪犯潜逃到了本市,并且很可能就藏身在防空洞里,以黑暗为掩护,摸索着地底的路径疯狂逃窜。民兵组织了几次搜索,都没有发现。倒是小孩子们跃跃欲试要去找那家伙,大人都吓坏了,牢牢看管住儿女们。光是那人犯背负的罪名,一听就让人膝软。有一段时间,他常常在梦游中,独自一人来到黑黢黢的洞口前,像看一面有智慧的镜子般反观自己;又仿佛站岗放哨,要防止小孩子没有大人带领就私下钻进去,乐不思蜀地隐匿在深窟中,不知不觉间变化成其他的物种——他们受到的教育还很不够,至少在此时是不可以变化的,他们还要经受地面战斗的磨炼。只是那隧洞,一旦完工,便不再像是出自施工者之手的作品了。
——地铁也正是这样的吧。
说不定这就是所谓的天机。
后来,听单位传达,那个逃犯被击毙在了地底。但三十年后的今天,他却感到,那人目光如炬,正在城市中像鲨鱼般警觉地游动。
办公室墙上的挂钟继续稳健前行,距下一次末班地铁的到来,时刻一分一秒迫近了,就像是大权在握的人,胸有成竹。他一个快退休的小职员,什么也抵挡不了。
滴答,滴答,滴答……今夜究竟会出什么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