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笑(8)

五月的消失

1

5月4日,五一长假的第四天,天气突然晴朗起来。这样的好天气和假日心情怎能浪费?于是我打出去十几个电话,很快凑满了两车人。我们的目的地:沂水地下溶洞。

就是那样的时候,完全是瘁不及防的,我目睹了一种特别的消失。准确地说,那是一种消失与存在的强烈冲突,强烈得直逼梦魇。

“出车祸了。” 是过了树旗以后,祥伟说了这么一句。我向左转过头去,一辆中巴出现在我的视野。这种中巴很常见,它们一般都是个人拥有。通常,它们从城市的钢筋水泥中冲出来,驶入尘土飞扬的乡村小路。车上,有西装革履、意气风发的城市人,也有穿着朴素、神色茫然的农村人。其中有些人已经在城市扎根,有些人,只是去城市寻找他们的梦。毫无例外的是,他们与尘土飞扬的乡村路,仍有着千丝万缕、无法割舍的联系。

我熟悉这样的中巴。在我的姥姥和奶奶都健在的时候,我经常顺着卖票人的招徕踏上他们破旧的车厢。卖票人继续叫喊着:后村,后村……车徐徐地开了,他们仍在继续喊着,拣拾最后的乘客。这样的结果,经常是车厢塞得满满登登,不堪负载。

此刻,这辆中巴以紧急迫停的姿势斜在路边,车尾在南,车头在北,如所有的中巴一样破旧。一辆自行车几乎是东西横着,从后车轮中穿越。然后,我的视线里出现了那个老汉。他脸朝上,闭着眼睛安详地侧卧在自行车上方。老汉的头剃得光光的,肉肉的,颇似动画片里的土地爷。他的脸色是蜡黄的,脸上很光洁也很舒展。没有一丝一毫的岁月印痕,也没有鲜血淋漓,有的,只是脑袋下面一个黑洞。

我们的车子一闪而过。我慢慢醒悟过来:老汉其实已经死亡!一种异样的感觉迅速击中了我。

灵魂消失之后,老汉仍然鲜活的身体出乎意料的美,美得诡异。

2

5月5日,家里人一起去磴山游玩。山脚下,是流水潺潺的溪水。很久没有见过这么清澈灵动、生命力旺盛的溪水。而这溪水里,居然有虾,无数跳跃的、游动的、透明的小虾。

我们摆开架势,蹲在溪边就开始了围剿。那些虾真是纯真得可爱,侥幸从手指间逃脱了,并不走远,仍然在原地,等着我们第二次、第三次的围剿。

“可是,它们吃什么呢?”望着盛在饮料瓶里的小虾,我有些杞人忧天。

“它们吃淤泥。”婆婆这样回答。

于是,我们家的鱼缸里,又有了新的过客,它们确实是过客。因为我知道它们的结果。不久,它们就会消失,消失在钢筋水泥的自来水里。因为,自来水里没有淤泥,它们吃什么呢?

它们却很乐于安居乐业。看它们优哉游哉的样子,似乎并不知道自己换了地方。它们太喜欢聚堆了。今早我又看见它们这样聚在一起,于是本能地去驱赶它们。我怕它们相互伤害。

受到惊吓,鱼缸里的所有临时居民都弓起身体,灵巧而迅速地分离。

原来聚堆的位置就闪出了一只。它孤零零的,却是镇静的,在原地一动不动。

我简直有些好奇并且吃惊了,于是仔细凑近了去看。那只小虾,它肿胀发白的身体已经残缺不全。关于消失和生存,动物界的坦然和残酷,赫然出现在我眼前。

原来,小虾不光吃淤泥啊!

3

“你以后少去那些热闹场合吧。你看邓丽君、张国荣……有多少人选择自杀啊!因为他们见过的繁华太多了。人生到了极致,是很容易有精神危机的。”

彼时,我和老公、女儿坐在费翔演唱会的看台上。老公突然这样说道。

侧过头去看着他认真的神情,我微微有些惊悚。

是的,在情绪低落的时候,我会说,谁又离不开谁呢?

在情绪低落的时候,我还说,我想消失。

真的,没有谁离不开谁的道理。死的人消失了,活着的人仍然会继续存在下去。时间是流水,会冲淡所有的一切,先是悲伤,然后,记忆也随之模糊。

我从不压抑自己,不给自己设置枷锁,我活得自由而充实。在任何一刻消失,我了无一丝遗憾。

可是,如果真的做过换位思考,如果事实真是这样,我们为什么不把“消失”作为生命的底线呢?人们常说,死过一次的人,剩下的生命就是赚来的。那么,这人世间的一切宠辱得失、爱恨情怨,又何在我们眼里?是不是因此,我们会更加珍惜生命、使用生命,不为生命所束缚所牵绊?

仍然是早晨一睁开眼就身不由己地连轴转,等夜晚终于静下心来才发现,这一天又悄然流逝;仍然是在慨叹:希望生一场病,借此休息一会儿。在有限的生命中,有多少时候是我们所不能自主的?只一句“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就包涵了多少无奈和叹息啊!

我们为什么活着?我们永远无法停止自己的思索。5月,目睹过消失,接触过消失,我无法停止思索。

五一节快乐

女儿吧嗒吧嗒地跑过来:“妈妈,奶奶怎么还不来啊?你帮我打个电话吧!”她趴在我身上,柔软的小脸贴着我的脸。此时,天还没亮。

“你可以自己打啊。”我暗暗好笑。前天晚上,她接了肯德基的电话,就宣布说5月2日参加肯德基的“快乐大本营”活动,不去乡下老家。爷爷奶奶都去她也不去。我就告诉她,乡下老家可以捉鱼、捉蝌蚪,她马上急不可待了。孩子嘛!

女儿喜欢鱼。她在公园钓鱼的手法堪称一绝。八分钟(公园8分钟计费10元)她能把人家鱼池的鲤鱼钓回一半来。她去一次公园,家里空了很久的鱼缸就住满了拥挤的过客,热热闹闹地游来游去。她兴高采烈地换水、喂食。但是过客终究是过客,没多久,它们就沉睡不醒,告别鱼缸。终于有一天,女儿一放学就伤心地给我打电话到办公室:“妈妈,我以后再也不钓鱼了。”

鱼缸就这样恢复了空寂。

今天是五一,七天长假的第一天,也是我们的结婚11年的纪念日。不知为什么,我没事由地想起鱼缸和它的短暂过客,想起女儿的伤心。

不知该庆幸还是该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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