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学者北京大学副教授 胡泳
我第一次读到玛格丽特·惠特利的《领导力与新科学》,是20世纪90年代在瑞士学习管理学的时候。那时,初见有人把领导力与新科学这两个似乎毫不沾边的东西联系在一起,既感到新奇,又觉得颇为困难。她先是解释量子物理对组织实践的意义,然后追寻生物学和化学对生命系统的影响,最后论述了混沌理论与新秩序的创生。这些科学概念并不易懂,也不易转换到商业语境中。
直到后来,我从系统学习西方管理学典籍转到汲取我国古典文化营养的时候,才觉得自己发现了理解惠特利著作的钥匙。惠特利以新科学为表,实则在质问西方自牛顿和笛卡尔以来对现实世界的认知方式,诸如:把世界看成一部没有生命的大机器;把个人劳动者商品化;过于强调科学客观性和科学管理;等等。
我当时读的是英文版,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在原书出版这么多年后,把它介绍给中国读者,不啻为一件幸事,因为从作者写的中文版序中,可以清晰地看到东方文化对其领导力和组织研究的影响。作者说,源于“新科学”的关于领导力的新观点,“根本算不上新观点。只有对于西方社会来说,它们才是新的”。
承认新科学的古老性,意味着把关系、传统信念、团体和和谐带回到一个现代化的、机械的、技术驱动的世界;意味着通过智慧和合作而不是以往的蛮力,为混乱的现实创造新的解决办法;意味着牢固地树立这样一种认识——是合作让生命变得更加繁茂,而绝不是竞争;意味着懂得混沌相对于秩序的必要性,无论是在生命体内还是在一个组织中,混沌都并非坏事,而是建立秩序的必经之路。
可能你会问,量子物理、生命系统、混沌理论这些东西,与中国的古老文化怎么能扯上关系?原因无他,“新科学”打破了西方人固有的“机械论”倾向,即习惯于从元素的角度来探察结构,强调研究不同实体之间的机械联系;暗合中国人朴素的“系统论”倾向,即习惯于从结构的角度来分析元素,注重研究整体架构中的功能关系。惠特利说:“新科学与牛顿科学的一个最大差别是:前者关注整体,而后者关注部分。”又说:“在量子世界里,关系是决定万事万物的关键要素。”如此看来,西方人的新科学,不就是我们的旧哲学?
领导力与新科学推荐序二 量子世界中的中国智慧试观察人类把握世界的两大“思维结构”——西方重“因果”,中国倡“阴阳”。“因”与“果”是两种彼此外在、相对独立的元素,“因”不依赖于“果”而存在“果”一旦由“因”产生出来,也同样具有独立自存的属性;前者对后者的制约和影响是外在的、历时的、单向的。而在注重“阴阳”关系的中国人看来,“阴”与“阳”构成并服从于统一的矛盾结构,“阴”不能离开“阳”而单独存在,“阳”离开了“阴”也同样失去了其自身的意义,二者之间的制约和影响是内在的、共时的、双向的。
以有果必有因的思维线索向上推论,西方人便不得不为感性的现实世界找出一个最初的创造者。所以,在牛顿科学中,世界被看做一个因“上帝第一推动”开始运转的机器。这是一个封闭的系统,必然朝着熵增加的方向发展,为了扭转衰败的进程,必须为生存而不断抗争。出于对因果关系的强烈偏好,在管理上,西方首先把事物分解成若干部分,进行精明的预测和控制。认定这些部分存在无休止的冲突,怀着控制的梦想,管理者以为自己有能力将混沌从生活中赶跑。
而以“阴阳”思维来思考,世界不是机器而是生命。在生命世界里,重要的不是控制,而是动态的联系。任何事物都不能独立存在;混沌和毁灭是生命循环的一部分。组织也是生命系统,具备所有生命都拥有的适应和生长能力。由此,需要关注组织当中的人,关注他们的意图、尊严、情怀和价值,因为这些都是强化关系所必不可少的。
然而,我必须说,我不想在管理学和领导力的问题上,重复在其他领域一再出现的陈词滥调,说中国文化曾经是、今日依然是如此美妙,可以治疗西方患上的要命疾病——这种说法对中国人没有半点好处。正如作者在中文版序中诚恳指出的,以关系为导向的社会不易创新,而且,由于后发现代化的缘故,当西方社会的新科学已经放弃讲述如何控制大自然,而开始探讨如何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时候,我们却在反其道而行之。在此,我想说的只是,对西方人来说,从整体的角度认识世界是一项新的技能,而这项技能从来就包含在我们中国人素有的智慧之中,我们其实无须舍近而求远。
古苏菲教义说:“你认为,你知道一,所以你一定知道二,因为一加一等于二。但是,你还必须知道‘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起,我们忘记了中国式的“加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