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北京有张床 第一章(10)

我常去医院尽孝,从老爸日益不稳定的病情中预感到一丝不祥气息,特别是回家过年时复发一次后,他自己也觉得越来越糟糕。老爸凝视我的慈祥眼光,愈发掺揉进黯淡无力和悲哀的底色。母亲越来越焦急和无奈,两年的艰难护理透支了她的健康,几十年的伴儿,随时可能离她而去。

入冬后,老爸又一次复发,病情急转直下,失去了语言能力。医生警告情况异常严重,老爸被送进重症监护室,全家轮流守护。我从他断断续续的声音、微微翕动的眼睛和浑浊的泪光中读出了他的人生遗言——怎么办?在他每月千把元工资没后,这个家怎么办?这个二野老兵到死也不明白,几十年前得罪一个局长,他的老伴居然在工作十多年后被无情解雇;他的五个孩子,老大十多年前背井离乡后,在武汉长江大桥桥头上死于车祸,余下四个全部下岗,连我这个寄予厚望的大学生也没逃脱。

我一个在省城的姐率全家赶回来,一些老同事和亲朋好友纷纷前来探视,老爸在太行山里的家人只是来电话电报,他们依然很穷,买一张火车票都吃力。一周后,老爸发生脑溢血现象,陷入昏迷。在清醒的最后几分钟,他把我姐叫到耳边,表达了他的人生愧意——没把家人生计安排好。他还说,最担心的就是我这个不安分的儿子。

他的组织在他失去知觉后,终于来了。

老爸持续高烧四十一度以上,引发多种内脏并发症。他被插上输液管、氧气管和导尿管推入抢救室,医生正式下达病危通知书。我们通宵达旦地守候,不时在他腿上掐一掐,为他翻身通风,为他吸痰清污,还四处找来冰块袋和冷毛巾进行物理降温。我们徒劳地在他耳边不停地呼唤,不时察看他的眼球变化,梦想奇迹发生。每一次眼球转动,每一次喉结蠕动或轻咳,每一次肢体的细小抽搐,每一次短暂的体温回落,都会让人惊喜若狂,疯子似的找来医生查看。但他的生命体征终究一滴一滴流逝而去……他壮硕的身体终究不敌病魔入侵,生命处于弥留状态。

几天来,我和我弟采取坐在一把椅子上、头部放在床上的睡姿轮流短暂休息,我妈则睡在旁边一张床上。一个清晨,我从老爸病床旁的椅子上醒来,我妈让我先去医院外的餐馆吃饭,吃完回家睡一觉。我作为闲人,连续守护一周,都要崩溃了。蓬头垢面胡子拉碴的我一出大门,连着几个寒噤,头昏眼花饥肠辘辘的我迎风走进一家早餐铺子,狼吞虎咽地喝着热粥吃着凉面。手机突然响了,传来我姐绝望而断裂的哭叫:“爸——爸——不——行了不行了……”

几百米的距离如此漫长,我天旋地转跌跌撞撞地跑回乱成一团的病房。几个医生正在紧张施救,一个医生使劲按住氧气罩,另一个先用双手做人工呼吸,再用两个电熨斗似的电子心脏起搏器在老爸的胸部规则地按压。母亲几欲昏厥,姐弟们扶住她,紧张而木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约二十分钟,医生动作慢了下来,查看了脉搏、心电图和瞳孔,终于放弃了。老爸紧闭的双眼忽然流出一行浑浊而滚烫的泪水,他拼出全部力量,奉献出最后一丝生命体征和人生感悟。

这家医院医德尚好,除了中途偷偷请医生护士吃了两次饭,没送一分钱红包。医生说,老爸的生命力非常旺盛,一般中风复发后出现脑溢血很难扛过三天。一些老人说,我这个火焰高、阳气盛的儿子一直在旁边守候,连鬼都害怕;我一离开,病魔乘虚而入,拿走了我老爸的阳寿。

那些我常常见到的老革命们说得不错,他们去见马克思时,至少还有个组织送他上路。的确,老爸的组织派来了一辆破面包车和大卡车,拉走来宾和一车花圈。为了显示公事公办,后来又在丧葬费中扣除租车费。公司那个刚上任的经理,甚至连最后一笔区区二百块钱医药费都不给报销,一本正经说按市上文件那药物属于自费;我找到医院,医院拿出省上文件说应该报销。我晕头转向地被踢了几个来回才明白,原来组织也有神经错乱的时候,便放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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